教会内部确实存在危机,而且这个危机和整个世界面临的危机是息息相关,这是大家普遍都承认,却有少数人为了讨好别人,只说大家想听的话,由于他们说的内容太荒谬,根本没人当真。同样,大家也承认,这个危机表现的形式就是人类物质发展和精神发展之间的不平衡。实际上,这种失衡是因为我们没能把技术的发展保持在道德发展的范围内,所以无法将一切事物置于任何连贯的秩序中。近几个世纪以来,混乱的根本原因是缺乏统一性,也就是说,没有一个原则能把人类面对的各种“善”协调和统一起来。统一性是任何事物存在的基础,也是它达到完美的必要条件。善本身就是至高无上的一体,它以多种方式反映在受造物上。然而,这种多样性本身被包含在一种秩序中,也就是另一个统一中,因为秩序就是把许多东西合而为一。正是这种统一的存在,使诸多次等的善成为唯一的、原始的、永恒善的真实形象。
那么,为什么现代世界失去了这种统一性呢?这里需要明白一点:统一原则永远不可能成为必须要被统一的元素之一,它必须是外在的、高于所有元素的东西;因此,人类的问题无法从人类自身的角度来解决。相比之下,现代世界试图用其内部中的某一种“善”的基础上来统一全部的“善”。问题是,这些“善”都没有这种统一能力,因为它们都是局部的,而且常常互相矛盾:经济、快乐、个人发展、自由。真正能够统一这些多种不同的“善”,只能是那终极的善,万物由祂而受造,万物都向祂汇聚。这终极的善位于一切祂所统一的“善”秩序之外·。正是祂,将生活表面上看似杂乱无章、互不相干的事物,组成一系列有序而相互联系的事物,这样,一个事物对应另一个事物,整个事物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逐步上升的美好系列,最终指向一个圆满的终点。
但回到这个问题:为什么现代世界无法建立这些联系,不能把事物置于明确的秩序中呢?其实原因很简单,就像这本书里多次提到的那样,因为现代世界把自己封闭在绝对的“眼前的世界”里,失去了终极目标/终向的概念。人类精神本身的局限性使人们倾向于放弃终向,但又非强迫性。正是这种局限性,让人们无法完成理解世界秩序所需的努力,也无法建立价值标准。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做三件事:第一,要认识每种个别善的本质;第二,要把握每一种善与原始善的关系——这原始善是世界的起源,也是世界的终向;第三,在这种关系的指引下,理解每一种善与其他善的综合联系,并把它们放在一个统一的整体善中来看待。
当人们对世界的认识有限且不够详细时,生活中各种“善”在人的意识中是模糊地视为一个整体,这个整体由一套价值观所塑造,而这套价值观实际上是宗教性的。对事物与终极现实(即至高的善,或天主)之间关系的意识主导着人类思想,并构成了一种统一经验的包罗万象的形式。
但是,尽管人类的思想可以以这种方式容纳所有的“善”,但当各种“善”在其各自领域内得到清晰区分并充分发展时,人类的思想就无法这样容纳了。在这种情况下,思想不再能像在“善”事物区分不太清楚时那样,以单一的视角来设想不同种类的“善”,而是逐一、单独地考虑它们。
因此,在现代世界中,我们时常目睹这样一种现象:人们将自己的存在建立在某种特定的“善”之上,并以此为中心而生活,仿佛这种“善”是独立的,可以统辖所有其他的“善”:这种特定的“善”僭越了本应唯独属于至高无上的超然“善”的地位。实际上,这是将一种世俗的“善”赋予了近乎宗教的意义,形同偶像崇拜。各种不同类型的“善”被人为地分开,脱离了它们(本应有的和谐秩序)的真实背景,也与那支撑万有的原初之“善”分离。于是,那普遍的、维系万有的纽带117便断裂了。
这导致了现代世界的一个现象:人们将某一种“善”(如金钱、享乐、自由等)视为生活的全部,并试图用它来统摄其他一切“善”。
当各种“善”脱离了它们与至高的善之间的联系时,它们就失去了真正的意义和秩序。人们开始将这些“善”视为独立存在的,甚至将它们与宗教对立起来。宗教本身也被降格为世界中的一个元素,失去了其超越性和统一性。这种现象被称为“次要基督教118”。
一种超越此世的崇高目标,首先被局限在变幻无常的个人思想之中,并在自由主义原则的保护下,逐渐被淡化,最终完全变成了世俗化的东西。因为逻辑的力量最终将其溶解为一种绝对的“此世性”。阿维尼翁总主教Archbishop of Avignon认为,梵二的独特成就是将基督信仰溶入这个世界,他说:“教会重新寻求了对自身的定义,开始热爱世界,向世界开放自身,将教会自己变成对话119”。
这是摆脱多种多样“善”的一种尝试,因为 “善”太多样化,人心难以完全承载,从而希望回归到对“善”的统一看法。然而,这种回归并未如应有的那样,通过恢复那超越世界的统一、超越善的至高无上性来实现,反而通过建立一种世界之内的伪原则来实现。这种伪原则拒绝向彼岸寻找最终的解释,也拒绝为人类寻找超越生命的终结。这种尝试注定失败,因为一种“既独立又依赖”的状态是不可能的,而这正是我们整个分析的关键思想(因为万物唯有依赖那至高的创造者,才能找到其真正的意义与归宿)。
一段互不关联的“诸善”集合,实际上相当于一种多神论。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非常清晰地指出了多元价值观的缺陷:“相信存在着各种各样独立的善,如真理、美或美德,这就是多神论的罪过;我们不应让想象力与阿波罗和狄安娜一起玩耍120”。(阿波罗和狄安娜即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和月亮女神)。
事实确实如此,尼古拉·马勒伯朗士(Nicholas Malebranche)早已认识到这一点。他否认受造物存在有任何真正的因果性,因为他说,如果它们确实存在任何真正的、独立的因果关系,它们本身就会成为第一因,从而被当作崇拜的对象121。
(译注: 尼古拉·马勒伯朗士(Nicolas Malebranche) 是17世纪法国著名的哲学家和神学家,他的思想在哲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尤其是在形而上学、认识论和神学领域。)
从形而上学到伦理学是一个非常容易的转变:如果实际上存在多种互不关联、独立且不是从原初善中衍生出来的善,那么它们每一种“善”本身就会成为原初善,并可能成为某种宗教崇拜的原则122。
因此,将个别的“善”视为自主的,实际上就是摒弃了所有真正的宗教信仰。(译注:真正的信仰要求我们认识到,一切“善”都源于至高的善,并归于祂。)
备注:
117. 《神曲·天堂篇》第32章第91行:“The universal form of this knot.” 这是但丁《神曲》中的一句话,描述了天堂中神圣秩序的完美统一。“knot”(结)象征着宇宙中一切事物的紧密联系,而这种联系的“universal form”(普遍形式)则指向天主的智慧和秩序。
118. 参见第220-221段
119. 《罗马观察报》 1976年9月3日
120. 西蒙娜·薇依,《根与枝》,米兰1954年版,第268页
121. (补充: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是20世纪法国哲学家和神秘主义者。她在《根与枝》中探讨了人类对真理、美和善的追求,并批评了将多元价值观绝对化的倾向。)
122. 尼古拉·马勒伯朗士,《真理的探求》第六卷第三章马勒伯朗士在这部著作中提出了“偶因论”,认为受造物没有真正的因果性,所有的因果关系都源于天主的直接干预。他强调天主是宇宙中唯一的真正原因,受造物的独立性是虚幻的。
123. 在他的哲学史的著作中,奥尔贾蒂主教指出,现代时代的特征是具体性,即对现实的感知,而中世纪则以抽象性为特征。我们认为,“具体性”一词更适合用来表示对事物之间所有真实关系的把握,而如果没有对超越性现实的认识,思想就会在诡辩的抽象中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