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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伯利亚沉思》姊妹篇《与天主在俄罗斯》忘却译列表
·01 译者序:从“死屋”归来的司铎
·02《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一章 第一
·03《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一章 第二
·04《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一章 第三
·05《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一章 第四
·06《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二章 第一
·07《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二章 第一
·08《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二章 第二
·09《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二章 第三
·10.《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二章 第四
·11《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二章 第五
·12《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二章 第六
·13《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三章 第一
·14《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三章 第一
·15《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三章 第二
·16《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三章 第三
·17《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三章 第四
·18《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三章 第五
·19《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三章 第六
·20《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三章 第七
·21《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三章 第八
·22《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三章 第八
·24《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三章 第九
·23《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三章 第九
·25《与天主在俄罗斯》第四章 第一
·26《与天主在俄罗斯》第四章 第二
·27《与天主在俄罗斯》第四章 第二
·28《与天主在俄罗斯》第四章 第三
·29《与天主在俄罗斯》第四章 第四
·30《与天主在俄罗斯》第四章 第五
·31《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五章 第一
·32《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五章 第二
·33《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五章 第五
·34《与天主在俄罗斯》致谢
·35《与天主在俄罗斯》后记
·世界尽头的圣者(评 与天主在俄罗斯
·导言:故事背后的故事
「我的民因无知识而灭亡。你弃掉知识,我也必弃掉你,使你不再给我作祭司。」
05《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一章 第四节 落入内务人民委员部之手
05《与天主在俄罗斯》第一章 第四节 落入内务人民委员部之手
浏览次数:1409 更新时间:202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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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我被关押在丘索沃伊的少管所,这是一座有八个房间的旧房子,现在用于拘留嫌疑犯。那天晚上,营地里还有很多人被抓,所以监狱里挤满了人。狱警检查了我的财物,仔细地把里面的东西记录在本子上。然后,我被拍下了正面和侧面的照片,被带到一间牢房里。实际上,这间牢房只是这座老房子的一个房间,大概有十英尺见方,里面已经挤着二十五到三十个年轻人,年龄从十岁到十七岁不等。


狭小的房间里非常闷热,大多数小伙子除了一条短裤外什么也不穿。我觉得自己在他们中间看上去相当滑稽,但我必须要好好利用这一点。“你们好! ”(“Здра́вствуйте!”)面对他们怀疑的目光,我谨慎地笑着。然后,我把口袋里的两包黄花烟草(махорка)送给几个较为年长的小伙子,他们欣然收下了。

“你为啥被抓进来,老爹?”一个又矮又胖的十七岁年轻人大声问道,他的眼睛里带着笑意。“他们说我是德国间谍。”然后我便给他们讲起了自己被捕的经过。等到他们笑完了“硝酸甘油”的故事以及用牙粉和棉布制造“炸弹”的想法,我们已经成了朋友。那个叫我“老爹”的黑发小伙名叫万亚,他有一双热情似火的眼睛,似乎对我被捕的经历特别感兴趣。万亚看上去是这伙人的头儿,他告诉众人,谁要是敢找我麻烦,就得先过他这一关。

他们实际上都很友善,甚至还为我表演了一个小节目。他们每人讲一个故事或笑话——大部分都是些下流话,还唱了一些粗俗的歌曲。我将其视作他们接纳我的标志。晚饭时,他们把第一碗麦粥让给了我,然后分食剩余的部分,当晚他们还给了我一个最适合睡觉的位置。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叫了出来,然后在重兵看管下乘火车前往彼尔姆的州(область)监狱。在那里,他们又给我拍了照片。我的头发被剃光,衣服也被脱掉,最后被押进一个大约30X30英尺的大牢房。我早上进去的时候,牢房里有五个人,而到了晚上,牢房里挤了一百多个人。

因为德国人的入侵, 俄国人似乎连具有最低嫌疑的人都全部抓起来。我们通过对比各自的遭遇,发现他们似乎是根据事先拟好的名单开展工作的。我们当中有教师、普通工人、政府小职员、律师和一些士兵,几乎所有人都被内务人民委员会(NKVD)认为具有安全隐患,或者有意无意地进了内务人民委员会的档案。比如说,我们当中有一个名叫马丁的中年男人,他曾在彼尔姆的一座汽车厂担任显要的职位,然而,由于他在1930年代曾是托洛茨基的同情者,如今正为此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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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派是苏联大清洗的重点整肃对象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里的人越来越多,牢房逐渐乱作一团。囚犯们变得神经紧张,容易激动,仅仅因为不小心用手撞到了邻人的肋骨,他们就会打起架来。傍晚时分,一个自称是鞑靼人的红发青年被人推入牢房,他手里拿着两块面包。当他拒绝分享的时候,几个人上前抢夺面包,他便大喊大叫起来。为了让他安静下来,有人用一条毯子包住他的头,然后他的邻人无情地殴打他,直到他闭嘴为止。他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同情。站在一旁的人对他说,他活该被打——在监狱里,你必须和他人分享。

我们在第一天没有得到食物——因为被捕的人很多,而且来的很快,所以监狱方面没有给囚犯安排食物配给。之后,我们每天吃三顿饭。早上,他们给我们每人600克(约1.5磅)面包、一些开水和两小块糖。中午,我们得到半升汤。晚上,两三勺麦粥。这就是我们的食物配给,但你未必能拿到自己的那份。警卫仅仅是把食物装在桶里送进房间,然后让囚犯自己分配。

我在那个牢房里待了将近两个月。牢房里总是很拥挤,但囚犯在不断更换。我们永远不知道那些离开的人后来遭遇了什么事,囚犯们最害怕的事情和谈话的焦点就是大规模处决。那个托派分子马丁,在一天下午的审讯结束后,用肩膀撞出一条路向我走来,将一块他在早餐时藏起来的面包给了我。“这是给你的,”他说,“如果你能离开这里,试试去找我的妻子吧。我知道我要被枪毙了。”当晚,他被叫出牢房,一去不复返。

当然,在那里是没有隐私的,即使是在解决生理问题时也没有。每天晚上,我们都会成群结队地被押去监狱的厕所,但在其他时间,我们必须使用牢房里的马桶,房间里的气味简直臭不可闻。每天下午,我们还要成群结队地被押去院子里散步,大约有二十分钟的运动时间。平时,我们就像沙丁鱼一样挤在牢房里,连舒展身体和睡觉的空间都没有。唯一保障隐私的方法,就是像许多人那样缩在房间的一角,只和一两个离你最近的人交谈,尽量不理会房间里别处发生的事情。

每隔一段时间,警卫就会喊出一个名字,然后就有人被带走。有时,那些人再也没有回来,更多的时候,那些人只是被传唤去问话。回来的人中,有些哭个不停,有些人愤怒,有些人沮丧,还有些人被打得鼻青脸肿。那些在先前的大清洗中被关进来的人,都很愿意教你在审讯时该如何表现,如何说话。不过我很快就发现,这些建议在你进入审讯室的时候帮不上什么忙。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告诉审讯员就离开,但你绝不会体面地回来。

在彼尔姆,我第一次接受了严格而无休止的审讯。第二天,我被警卫叫了出来,顺着走廊走到一个小办公室。这间办公室既不庄严也不可怕,只是简单地摆放着一张供审讯员使用的办公桌、一两把椅子和一个铁制文件柜。审讯员是一个体型高大,身材魁梧的黑发男子,看起来像是哪里的学者。他安静而沉稳,言谈举止十分谨慎,显然在之前做过功课。然而,他却能用一种我永远无法习惯的恶意来骂人,每当我听到就会胆战心惊。

他请我坐下,然后停下手来看了几张文件。最后,他抬起头来,轻声问道:“你是谁?” 我复述起利宾斯基的故事。他挥了挥手,像是要把我所有的伪装都清除掉。“不,不,不,”他说,“你不是利宾斯基,你既不是俄国人也不是波兰人。你是一个名叫齐赛克的神父,是一个为德国人工作的间谍。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不把一切都告诉我们呢?”我惊呆了。我不知道他们知道这件事多久了,他们又监视我多久了。或许,他们是从丘索沃伊医院的波兰人那里得知我是神父,但他们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有没有可能是他们用某种方法逼涅斯捷罗夫说出来的?如果有这个可能,他们到底知道多少事?

在达到了他想要的效果之后,审讯员笑了笑。“你看,你的事我们知道的一清二楚。考虑说实话吧。” “好吧,”我回答,“事实上,我不是德国间谍。” 他没有回应,而是站起身来,走到了文件柜前。他从最上方的抽屉里拿出从我房间里搜出的东西:两瓶酒,一袋牙粉,一卷棉布,还有几页写了字的纸。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摆在桌子上。

如果他以为这对我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那么他要失望了。现在轮到我发笑了。“你否认这些是你的东西吗?”他终于问道。“不否认,它们是我的东西。” “那你怎么能否认你是德国间谍和破坏分子?” 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我是如何在丘索沃伊买牙粉刷牙,如何在营地里教小男孩字母和拼写。如果审讯员认为纸上字母的排列组合有什么神秘之处,那是他自己的问题,任何人都可以看出那是小孩子的笔迹。“至于硝化甘油,”我说,“拿去喝吧,那是弥撒酒。”

他一声不吭,把酒瓶和包装物推到一边,继续问话。我的联络人是谁?我给德国人送了什么情报?如果我不是间谍,那么为何要用另一个名字启程?涅斯捷罗夫是谁?(所以说他们确实知道他的事) 福克斯、瓦列里和雅诺奇也是间谍组织的成员吗?我在乔普拉亚戈拉开卡车的时候去过哪里?我怎么接收德国人的电报?我对德国人的入侵计划了解多少?

他把同样的问题问了一遍又一遍,就像狗追逐自己的尾巴一样,这种工作至少持续了一个小时。他时不时在面前的一张纸上做记号。最后,我干脆告诉他,我不是德国间谍,既然他已经掌握了所有的“事实”,而且不喜欢我的故事,那可以编造一个他自己喜欢的。我话音刚落,他猛地一拍桌子,把门外的警卫喊了进来。我惊恐万分,以为自己可能会被枪毙,但他只是命令我回牢房。审问结束了,但我的头脑里思绪万千。

自此,连续的审讯贯穿了我在彼尔姆的这些日子。有时我一天会被叫出去两次,有时则一次都没有。审讯时间短则一小时,长则一整天,审讯员在审讯中所提的问题千篇一律,有时我得在椅子上坐上一小时,如果他不喜欢我的回答,就会给我的脸上来一拳,把我打翻在地。

我在彼尔姆的这几个月里,大约有两三次,审讯员叫来一对警卫把我押到隔壁房间,房间地板上铺着厚地毯,墙壁上有很厚的软垫。在那里,有人会用橡胶棍子伺候我的后脑勺,当我想低下头时,脸又会被猛地揍一下。这种折磨令我痛苦万分,但只会持续几分钟。他们的目的似乎不是逼我说话——因为那段时间里没人问我问题,而是使我软化,让我害怕被揍,在回答审讯员的问题时更配合。

也有几次,我没有被带回大牢房,而是被关进一个像个囚室一样的小黑屋,这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闷热得简直让人窒息。我可能要在那里呆上一个小时或一晚上,被要求仔细思考审讯中的问题和自己的回答,这样或许能回想起更多“事实”的细节。

在历次审讯中,显然他们知道我是个美国神父,一个来自利沃夫的耶稣会士,曾在罗马学习,用波兰护照进入俄罗斯。不知为何,他们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波兰护照是假的,很少提及此事,每当他们提到这个事情时,就立刻将其搁置在一边。他们始终坚称我是德国间谍,梵蒂冈可能也以某种形式卷入其中——他们想知道我的间谍活动的细节,其他的事情则无关紧要。

8月的一个清晨,狱警走进牢房叫出我的名字。我摇了摇头,等待着又一轮徒劳的问话,应声道:“我在这儿!” “跟我走,”他叫道,“把你所有的东西都带上。”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意外。“你所有的东西”也是句俏皮话,因为我只有一件外套,身上的衣服,还有一块早餐时攒下来的小面包。

老囚犯们立刻围着我挤了过来。“这说明你要出去了,”他们说,“你这个好运的家伙!” 然后,他们开始求我去这里去那里,要我试着联系他们的妻子或家人,或者只是让别人知道他们在哪里,让别人知道他们还活着。我答应会尽力而为,然后步履蹒跚地走向房门,这个迎头撞上的好运令我感到茫然,而且我对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好运还只是半信半疑。

警卫带着我沿走廊走到地下室,他把我关进了一个被我们称为“囚室”的小牢房,这是一个小拘留室,它被用来接待出入监狱的囚犯,门的顶部有一个小窗户。在关上门之前,警卫问了两个常规的身份验证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弗拉基米尔·马丁诺维奇·利宾斯基”,“你的生日?” “1910年11月4日”(这是我给利宾斯基安排的日期)。他关上了门,但很快就回到房间里,然后递给我整整一块约重两磅半的面包,还有卷在纸筒里的六匙糖。发现自己一下子拿到这么多的面包,我不由得大吃一惊,想都懒得想,立刻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等到我差不多把面包吃了一半,门又开了,三个男人走了进来,一个是穿着克格勃(NKGB,1941年从内务人民委员会分离,开战后负责“国家安全”的特殊机构)制服的年轻黑发中尉,另外两位是年轻力壮的警卫,他们身着简单的卡其布军服。中尉再次问了那两个常规问题:“你的名字?” “弗拉基米尔·马丁诺维奇·利宾斯基”, “生日?” “1910年11月4日” ,“对你的指控?” “58:10:2”(“妄图颠覆”),“跟我们走。”他命令道。于是我最后一次走出彼尔姆监狱。中尉在前方引路,两个强壮的警卫走在我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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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的国安及情报部门:内务人民委员会(NKVD)以及从中分化出来的克格勃(NKGB)

他们把我押上监狱大院里的一辆待命的厢式货车,车上没有窗户,中间有一条过道,过道两边各有刚好能装下一个人的铁笼。笼子里的空间几乎不足以让人站立其中,更不可能坐下了。发动机一启动我们就上路了,囚车一路颠簸不已,产生了剧烈的晃动,我在笼子里被弹来弹去,从一堵墙上撞到另一堵墙上,就像弹球机里的小弹珠一样。囚车大约行驶了15分钟后,突然一个急刹车,我撞到了面前的墙壁上。接着,我能听到警卫和中尉向某人报告的说话声。

门终于开了,中尉再次例行公事般问了那几个问题:名字、生日、指控,这次,他照着一套文件核对我的回答。“行了,出去!”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笼子的门,我从他身后的过道走出来,从车尾跳下了车。两名警卫立即在我身后严阵以待,中尉将引领我们前往彼尔姆火车站的站台。“在我后面跟紧了,不要左顾右盼。”他说。我们走到了站台的一端,我惊讶地看到自己的行李箱摆在那里。我们停下了脚步,中尉命令道:”在行李上坐着,保持安静。”他又一次补充道:“别东张西望!”

我坐在行李箱上,有点怨恨地拿着面包和糖。当我听到有人快步向我们走来时,不禁四下张望,瞥见一个貌似涅斯捷罗夫的人匆忙从我身旁走过。警卫立刻喊道:”不要东张西望!” 于是我直起身子,将视线转回铁轨上。站台上还有其他人好奇地朝我的方向偷瞄着,但他们显然在我望向他们时避开了我的目光。在中尉的命令下,其中一个警卫做好了一切必要的安排。我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那里,实际上,此刻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块面包和那六匙糖上。

当火车停在我们的站台边上时,警卫推着我走向车厢的一扇门,再次命令我 “不要东张西望。”我们登上的车厢是一节普通客运车厢,内部有欧式的独立隔间,除了最后一个隔间里有两个姑娘,其他隔间全部满座。当我们走近她们的隔间时,中尉喊道:“站住!” (“Стой!”)他走进隔间,命令那两个姑娘去别处找座位。她们急忙拿起行李离开了——在那个年代,没有人敢与克格勃争辩。

中尉命令我坐在靠窗的角落里。其中一个警卫把我的行李箱甩到行李架上。我抱着那块珍贵的面包,俯身靠近窗边。一个警卫坐在我旁边,另一个坐在隔间对面角落的座位上,中尉留在外面的走廊里。我向窗外望去,似乎无人在意我的这一行为。虽然只是透过火车的车窗向外望,但这是我长久以来首次接触到外面的世界,窗外的风景给我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它们看上去仿佛是电影中的景象。

随着汽笛鸣响了两声,火车发动了。我不清楚我们朝哪个方向走,因为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我没有看到农村,所以至少知道火车没有往东边的丘索沃伊方向开。对沿途城镇的名字——克拉斯诺卡姆斯克(Краснокамск)、韦列夏吉诺(Верещагино)、凯兹(Кез)、巴列济诺(Балезино)、格拉佐夫(Глазов)、雅尔(Яр)——我隐约有些印象,但直到火车第二天驶入基洛夫,我才确定我们是往西走,那是莫斯科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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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赛克神父被押送的大致路线(自彼尔姆至基洛夫)

过了一会儿,我把头靠在车窗上,看上去就像睡着了,然后开始祈祷。这样的心祷是我能坚忍至今的原因,借助这种祈祷,我始终没有失去勇气。无论是在彼尔姆的监狱,还是在丘索沃伊和乔普拉亚戈拉的营地,心祷是在无法入眠的长夜中支撑我的力量。我又想起了伐木营地,想起那趟驶入乌拉尔的火车。这些让我回忆起自己前来此地的理由和自己的决心——无论后果如何,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主。无论有多么孤单,我都绝不是孤身一人——这样的想法如今再次给予我勇气。

中尉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走廊上度过。当我们在沿途的城镇停车时,他就会下车到站台上散步,有时则停下去车站的小卖部买一个三明治或一杯咖啡。两个警卫也会轮流去站台给对方买食物,但是买给我的食物一份都没有。此时,我才意识到那块面包和六匙糖其实是我的旅行干粮,要一直吃到目的地,当时的我懊悔不已,因为我在彼尔姆的拘留室里已经把一半的面包都吃掉了。我决定尽可能按需处理剩余的食物。

黄昏时分,我吃了一小口面包,然后靠在窗边,希望这次能睡个好觉。警卫们轮流在隔间里睡觉,一人睡觉时另一人继续守着,中尉则在火车上另找了地方睡觉。就在夜幕降临前,我们在凯兹以西的某个地方越过了一条河——可能是切普察河。接着,风景渐渐在黑暗中消失,我终于在火车的晃动和车轮撞击的节律中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一个警卫把我叫醒,趁其他乘客尚未进厕所的时候带我去如厕。我又吃了一片面包,然后饥肠辘辘地看着警卫享用早餐,他们的早餐是牛奶、培根以及从前一站弄来的白面包。早上稍晚的时候,我们到了基洛夫,两个警卫又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大餐,有炸鱼、越橘、面包以及更多的牛奶。他们依旧一点都不分给我,毫无疑问,规定就是这样。警卫们一路上不断地吃着零嘴,这让我感觉更饿了。尽管之前给自己限定了口粮的分量,我开始断断续续地啃起面包。

那天晚上,我不顾自己的计划,把那块面包吃光了——因为太饿了,我一吃起来就停不下来了。糖也吃光了,我舔着纸筒,不想漏掉最后几粒糖。第二天一早,我就饿得要死了。一个警卫拿来了早餐,有黑麦面包、黄油、奶酪和咖啡。食物的芳香扑鼻而来,我的嘴就像一个打开的水龙头一样流出了口水。在他们吃早餐时,我的目光始终无法从食物上移开。为了吃上一口,我什么都愿意做。

当我们在乌仁站停车时,一名警卫正要起身下车,此时他撞上了中尉,一块蘸了黄油的面包从中尉的手里被撞飞了,那块面包刚被吃完一半,蘸了黄油的一面朝上掉在地上。中尉骂了他一声“笨牛”,把吃了一半的面包踢到座位下,然后跟他走出了车厢。

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在下午剩余的时间里,我一直用腿在座位下面扫来扫去,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动作不显眼,以防坐在对面的警卫注意到我。每当他转头看向窗外或走廊时,我就会更加猛烈地用腿扫着地面,直到腿抽筋为止。我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去找那块面包,如今它占据了我全部的心思。我从未想过自己为了吃一顿饭会如此辛苦。

终于,我感觉脚趾头碰到了面包,然后把它向前踢。接着,趁警卫移开目光,我就会弯下腰把它捡起来,等他回过头来时,我会装作是在挠脚踝、拉扯袜子或者系鞋带。但就在最后一刻,他很快回过头来,正好看到我伸手去拿面包。我与他目光相接,顿时陷入绝望:“求求您!”(“Пожалуйста!”)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我看,于是我就把面包抓了起来。

就在这时,中尉走进了包厢。我用一只手攥着那块蘸了黄油的面包,把它塞进另一只手的肘下,努力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与此同时,我猜想着警卫会说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等到中尉再次走出房间,警卫转身目送他离开时,我把整整半块面包和黄油塞进嘴里,一口气吃完了——我总算吃上了一餐。

当天晚上,我们进入了高尔基站,按照战时的特殊预防措施,军队在这里登上火车时, 所有的灯都要熄灭,于是我们在夜色中向着莫斯科徐徐前进。黎明时,我们身处城市周边的铁路调车场。在我目光所及之处,铁轨上停满了军需火车、部队以及载有坦克、卡车、多种装甲载具、推土机和各式设备的运输车。

一到站我就被带出了车厢——再次被命令不要东张西望——然后立即被转移到一辆待命的囚车上。那是一辆空荡荡的大卡车,里面有长椅,车体后方有一个被遮挡的隔间与一个驻守武装警卫的场所。囚车刚开一会儿就停了下来——起初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我能听到外面的士兵在说话,然后他们大声地发号施令。囚车门猛地打开,大约三十个年轻人被塞到了我的身边。虽然空间几乎不足以容纳我们所有人,但我很高兴能与他人面对面地交谈。

这群人似乎都是来自集体农场的小伙子和姑娘,年龄从十五岁到二十出头。在囚车的后部,我们在一路颠簸中东倒西歪地穿过了城市,但我设法和他们中的一些人混熟了。其中的五个年轻小伙子告诉我,他们是因为“杀了一只产奶的山羊”而被捕,几个姑娘说她们是因为偷麦子而被逮捕,有些人是因为偷鸡而被逮捕。囚车后部的人太多了,我们没法坐下,于是我们那里四处乱跑,从一侧跑向另一侧,手肘和膝盖碰撞,大家与此同时说起话来。

突然间,囚车猛地停了下来。车门打开,警卫开始报出一个又一个名字。等到所有年轻人都下了车,我依然在囚车里。警卫砰地关上了门,我听到司机喊道:”快点,进去,我要走了!” 车辆开动起来,我们再次启程。我又一次独自坐在长椅上。过了一会儿,囚车突然停了下来,然后什么也没发生。我听到警卫们的说话声,他们似乎正在往远处走,接着我除了街道日常的声音外就什么也听不到了。九月的莫斯科很冷,车上的警卫已经穿上了军大衣。车上完全没有供暖,内部已经冷得刺骨。我站了起来,开始在四周跳来跳去,努力保住单薄衣物中的温度。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听到了爆炸般的汽笛声和火车刹车时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门开了,又一群人挤了进来。他们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年龄约三四十岁,我们又一次习惯性地互相问候,提了些我们如今都十分熟悉的问题:“你们为什么被抓进来?” 他们大多是农民,因抢劫或躲避兵役而被捕,有些则像我一样是因为政治性指控被捕。囚车又启程了,在路上兜兜转转,一会儿停车一会儿倒车。警卫又一次打开车门报名字,这次还是除我之外的人都被叫到了。我开始认为他们已经把我忘记了。

囚车回到了火车站。这一次,我听到了远方传来的汽笛声和列车铃的叮当声。那是漫长的一日,我又冷又饿,而且饿得不行了,自从前一天偷了面包和黄油之后,我就没吃过东西。这次当门打开的时候,我看到外面已是黄昏了。一伙士兵挤进了囚车, 他们有的穿着军装, 有的穿着大衣,其中大多数都是作为逃兵被捕,虽然他们坚称自己只是迷路了,或是在转移过程中与自己的部队分离了。不过,有一两个人承认自己只是在部队转移到前线时落在了后方。

囚车又启动了,然后再次停下来,开始倒车。警卫还是没有叫我的名字,车门哐当一声关上了,我又一次独自留在那座冰冷的铁箱子里。不久之后门被推开,一个警卫叫我:“你叫什么名字?” “弗拉基米尔·马丁诺维奇·利宾斯基”,“生日?” “1910年11月4日”,“指控?” “58:10:2” ,“出来!” (Выходите!)他命令道。当我从囚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僵硬的腿背叛了我,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我感觉到落地的冲击力贯通了我冰冷的脚踝和双足。警卫先把我押到了某处的一个地下室,然后把我送进一个“囚室”里,我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但此处显然是个监狱。过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里就是卢比扬卡。

(第一章《开端》完,译者:oblivious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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