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祷的力量在紧要关头表现得淋漓尽致。人类生活中最极端的情况莫过于饥饿,这是人类所能经受的最缓慢、最痛苦的死法之一。8月2日上午,德累斯顿监狱开始第二次停食之时,我的身体已经因为上个月的营养匮乏而垮掉了。饥饿的痛苦令我备受折磨。我的身体大声疾呼以抵抗自身的毁灭。我吃掉了一切送来的东西,但每次到了用餐时间,我的碗里除了水之外别无他物。
那天中午的温水“大餐”刚送来,监狱里就响起了惊心动魄的物体撞击声,爆发了一阵骚动。忍受了又一次饥饿的折磨,绝望的囚犯们敲打监室门,高喊着索要食物。他们中的许多人愤怒地咒骂着苏联狱卒,用极尽恶劣的称呼叫喊他们。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自发骚乱,比囚犯先前发起的任何抗争都更坚决。
苏联狱卒端着机枪在走廊上来回跑动,以射杀骚乱者相威胁。负责管理的苏联上尉在每天点名时,腰带上总是挂着一根信号鞭。如果有囚犯抱怨,或者出言不逊,他将好好使用他的鞭子。就在这一天,他无情地动用了鞭子。其他狱卒同样装备了鞭子和棍子。很快,囚犯们被打得死去活来,他们的惨叫声加剧了现场的喧嚣。仇恨引发了仇恨。囚犯们越是愤怒地尖叫,狱卒们就越是兴致勃勃地对他们施加更多折磨。
在这些造反的囚犯中,有一位德国共产党徒的领导人,或许由于表现得特立独行,他已经引起了他的苏联主子的不满。这个人毕生都在为共产革命工作。眼下他正在收获马克思主义的苦果。他对折磨他的人大声咒骂,极尽激烈之能事。他失去了自己所崇拜的理想及其信仰,同样为此而痛苦不已。他多年来一直否认上帝,痛恨宗教。现在,他在弥留之际,只能陷入气急败坏所带来的挫败感。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是在共产党徒手中遭受惩罚。但是,一个无神论者所受的最大惩罚是与上帝隔绝,而这种惩罚是他咎由自取。拒绝上帝的他现在面临死亡,却被他所侍奉的无神论体制出卖,他无法通过信仰寻求力量或安慰。他无比怨恨,在彻底幻灭的境况下,遭受了严酷的惩罚,这惩罚甚至比最终压制他悲鸣的打击更严酷。
示威的喧闹声在我周围响起时,我试图保持安宁。我知道咒骂或恳求狱卒都无济于事。当他们接到再次为我们提供食物的命令时,他们自然会从命照办。如果他们不给我们提供食物,我们难免一死。我决定保存我的体力,并尽力向唯一能拯救我的上帝祈祷。
我知道我曾经为了世俗的利益忽视了上帝。我眼下的处境正是对我的行为所施加的直接惩罚。我决心尽可能温顺地承受它。饥饿持续了两三天后,监狱里的叫喊声开始减少了。只有少数人还在敲打他们的门。只有偶尔会有一个人喊出声,现在通常变得语无伦次。狱警的鞭子和枪托已经终结了诅咒和谩骂。饥饿造成的虚弱如今正在扑灭剩余的抵抗。
在整个监狱里,人们只能听到一种声音,那是几位穆斯林士兵正在祈祷,他们唱经所用的是一种奇异的音调。这些囚犯来自弗拉索夫将军的军队。他是一位憎恨共产党徒的苏联将军,在战争期间站到了德国一边。他不费吹灰之力就从来自突厥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的苏联部队中招募到了新兵,因为在苏联的这些领地,伊斯兰教受到了共产党徒的残酷迫害,红军中的许多亚洲士兵更渴望把枪口对准莫斯科的部队,而不是对准外国敌人。
弗拉索夫的叛军因德军的溃败而被困在波西米亚和萨克森。这些穆斯林士兵现在成了苏联人的俘虏。当他们被押往苏联军事法庭时,等待他们的命运可想而知。他们不是会被行刑队迅速处决,就是会在西伯利亚矿区的苦役中慢慢死去。但是,尽管面临着严峻的前景,这些人并没有失去他们的信仰。
穆斯林也享有《旧约》的遗产,与希伯来人和基督徒一样崇拜同一位上主,尽管他们称祂为安拉,并相信穆罕默德是祂最伟大的先知,而非相信基督。这些虔诚的人正在准备面见上主。
人们整天都能听到他们那奇异而哀伤的唱经声。祈祷不时有中断,同时,殴打声和惨叫声在监狱里回荡。唱经声令狱卒们感到紧张。然而,无论遭受了多少次残酷的鞭打,祈祷的声音总是重新响起。穆斯林把对上主的虔诚放在首位,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让他们缄默。
起初,我觉得他们的唱经声听上去很诡异,那仿佛不是人间的声音,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它对我的精神产生了一种抚慰作用。我晓得在那座监狱里,并非只有我一个人在祈祷,仍有许多人怀有不可撼动的宗教信仰。我在这个事实中找到了安慰。
我的体力日趋衰退。在整整一星期粒米未进的情况下,我发现自己虚弱得无法行走。我不得不从床铺匍匐前进到门口,才能获得咖啡或一碗温水。我知道父亲会通过他的窥视孔看我,我努力站起身来,尽可能站得笔直,让他看到我还能站立起来。父亲也还能站得起来。他和我一样生出了长长的胡须,我们都愈发憔悴。我俩的外表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乃至难以认出彼此。
事到如今,我的身体虚弱不堪,以至于无法在夜晚入睡,我没有任何疼痛感,但感到头晕目眩,就像喝醉了一样。我难以保持头脑清醒,时不时会变得神志不清。我的精神逐渐沉沦到绝望的深渊。一天又一天过去,没有得到食物或任何形式的安慰,我觉得主似乎在我面前关上了门。我痛苦地责备自己这些年来一直忽视祂,因为现在我觉得悔改已经太晚了,我将失去生命和永恒的灵魂。
在断食的第九天,我的体力和精神状况都下降到这样一个水平:在我神志不清期间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我意识到自己的死期不远了。那天晚上,当狱卒带着水过来的时候,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几乎没有力气去门口取水。饥饿和干渴困扰着我,我明白自己可能只剩下几小时可活了。
每隔一小时左右,我就能听到走廊和楼梯上传来可怕的刮擦声,因为另一个囚犯的尸体被拖出来埋葬了。狱卒每把一具尸体拖下楼梯时,尸体头部的碰撞声都令人难以忍受。我只能在恐惧中颤抖,不知道还要等上多久,狱警才会把我或者我父亲僵硬发白的尸体拖出去。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跪在地上,恳求上帝在这一夜合上我的双眼,将我从尘世的苦难中解救出来。我祈求道:“亲爱的主,我放弃了,我撑不下去了。除了通过你,我没有别的出路。主啊,请合上我的眼睛,把我带到你那里,要是你愿我命不该绝,那么请给我力量来活下去,并用你的手指引我。我的意志已经衰微,你的旨意将会实现。阿门。”
我把我的灵魂完全交在上主的手中。虽然我当不起祂的恩典,但我已经准备好赴死了。这一次,我没有祈求实现我的意愿,而是祈求实现上主的意愿。我完全顺服于祂的意愿。
通过这次祈祷,我的生命树之根终于触及了耶稣基督中的信仰之磐石。紧紧抓住这块磐石后,我感觉到我的生命立即起了变化。如同字面意义,我觉得自己仿佛重生了。我开始第一次理解耶稣对尼哥底母说的话:“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人若不重生,就不能见上帝的国。”(约3:3)通过将自己的生命毫无保留地托付给基督,我获得了经由圣灵重生的奇妙体验。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境立刻起了变化。我知道我的祈祷得到了垂听,而且,我终于得到了回应。曾有一层虚弱和晕眩的面纱使我感官迟钝,如今这层面纱正在被揭开。力量正从我身体之外的一个源泉涌入体内。这是我所体验过的最美妙、最神奇的感觉。
我接受耶稣为我个人的救主,并将我的生命交付于上帝。我已经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并请求上主接管我,让我按祂的意愿行事。现在,我在上帝的手中,似乎上帝并不愿我像自己所祈求的那样瞑目而逝,而是愿意我活下去,因为我的生命现在要为祂服务。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将自己的生命交付于上帝。当我最终弃绝自己时,得到的比我付出的更多。
次日早晨,当狱卒送来“咖啡”时,我从床铺上爬起来,站在门前等候开门。在我的内心,新生命的体验与上帝的平安是如此强烈,让我迫不及待与父亲分享。我知道他一直在进行同样的斗争。那天早上,他是第一个领取“咖啡水”的人,尽管接下来肯定会挨鞭子抽,但我准备喊出这个消息。父亲的门慢慢打开,有好一阵子,我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他把铁盘放在脚下,站在那里,向我伸出合十的双手,仿佛在祈祷。我明白,我们的主处理这些事情比我这样陷入困境的凡人妥善得多。我不必叫喊,不必受鞭打,父亲清楚那天晚上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当我的门依照次序打开时,我站在上帝面前赞美祂,父亲可以看出我内心的平安,因为我微笑着接受了我的那份食物。虽然我没有从汁水中获取任何营养,但我感觉到自己更坚强了。在身体状况走了九天下坡路,乃至死亡的冰冷手指似乎即将抓住我之后,现在我正在获得力量。在挨饿的第十天,我比第九天更坚强,第十一天的我比第十天的我更坚强!
尽管我依旧被剥夺了一切形式的食物,但我感到自己越来越坚强,这使我对上主抱有新的信心。如果这是上主的旨意,让我在没有任何人类食物的情况下活着,并变得更加坚强,这意味着我不再需要为面包或别的任何东西而忧虑。这表明上主并不打算让我在这个时候死去。我曾乞求一死,而他给了我生命。我知道,我现在遇上的任何事无不是上主所允许的。我想起了上主的话语:“凡是信靠我的人,必不会受到伤害。”
我祈求我的父亲也能得到相似的力量,因为我知道他也一定徘徊在死亡的边缘,他年纪大了,而且多年来一直为不佳的健康状况所困扰。我们无法沟通,但正如他几个月后所知晓的那样,当他看到我的外貌改变时,就知道上主已经拯救了我,正如他一直以来所祈求的那样。他说,他没有同我对谈一个字,就能从我的脸上看出他的祈祷得到了应允。
饥饿的管理体制又持续了四、五天。在此期间,越来越多的囚犯死去,直到超过半数死亡。其余的人都徘徊在死亡的边缘,但每一天我都感到比先前更坚强。
有人会说,这不是奇迹,我的身体只是因为信仰和神经舒缓才获得体力。我要说,信仰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信仰给我的力量实在是不可思议的。无论那天晚上在德累斯顿监狱发生了什么,我只能作证,作为一个曾经没有信仰的年轻人,我以为上帝已经关上了门,死亡将是我唯一的解脱之道。突然,我的信仰和体力都恢复了,我可以作证,当时我身上发生了一个奇迹,救了我一命。
这个奇迹发生在1945年8月10日,在一座共产党的牢房里。这并不是我在十年监禁生活中可以作证的唯一奇迹。从某种意义上说,发生在我父亲身上的奇迹甚至更加了不起。正如他后来告诉我的那样,他也觉得我们的困境是对我们偏离上帝的直接惩罚。他回顾在监狱里的生活,便可以明白,如果他没有那么执着于物质和商业成功的目标,我们就不会到德国来或身陷囹圄。他放弃了牧师职务,更糟糕的是,他不再朝拜上帝。几节经文的含义所造成的教义分歧并未使他失去对上帝圣言的全部信仰,但使他忽视了对造物主应尽的义务。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在监禁生活早期不断恳求上帝的宽恕。
两段饥馑时期到来之际,父亲清楚地看到,他落到了那些可以任意处置他的人手中。在他们眼里,他的美国公民身份甚至不足以给他受审的资格。如果他们想杀了他,他们大可以随心所欲,而且事后可以淡漠地否认家父曾当过囚犯。他觉得自己的旧生活已经结束了,如果他的前方还有任何生活可言,那这生活必须建立在一个正为他开启的全新灵性基础上
他后来告诉我:“我觉得我们落到了撒旦的手中。同时,我真诚地相信,如果我把自己的生命交到上主的手中,我身上就不会发生有违祂旨意的事情。”
在我们忍饥挨饿的时候,父亲几乎一直在祈祷,和我一样,祈祷使他获得力量,支撑他渡过难关。否则,像他这样年龄和身体状况的人几乎不可能活下来。
有规律的饥饿在12天后终于结束了。8月14日星期二上午,在没有发布任何解释的情况下,发放“液态食物”的命令突然被取消了,我们在收到咖啡时领到了面包。这不是一整片面包,而是放在一片纸上的一些不新鲜的面包屑,重量总共可能有两盎司。然而,这是我们的第一份营养品。我用手接过这些面包屑时,当时肯定呆坐了至少一刻钟,试图理解这是真实的东西,而且是上帝用来救我性命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做了一次祈祷,向上帝表达感恩之情,然后慢慢地吃下每一点面包屑,仿佛在吃圣餐饼一样。
我怀着感激和敬畏对待这份赏赐,这种心态对我来说是幸运的,可能使我因此保住了性命。许多囚犯抓起他们的面包,一刻不停地狼吞虎咽起来。在断食期间,他们的胃已经萎缩,无法一下子收纳固体食物。在一小时内,有两三个人因急性消化不良而死亡。另一些人则犯了恶心,呕吐起来,从而浪费了食物,使他们憔悴的身体更加虚弱。饥荒结束后的两三天里,我仍然几乎每小时都能听到尸体拖过我门前的刮擦声。许多人已经饿得太厉害,一份微薄的面包救不了他们。但我还是设法把食物吃下去,并且消化掉了,我想这与我一开始先停下去祈祷有关。
那天早上我保留了一半的面包,把它藏了起来。这并不意味着我对上帝缺乏信心,因为祂已经向我展示了祂的援手,我确信,尽管我在受苦受难,但祂正在保护我。我只是出于慎重,认为应该好好处理我所获得的一切东西,以便在饥荒再次开始时维持自己的生命。
然而,自这一天起,我们持续获得两盎司的面包和一种稀薄的汤——其主要用料似乎是鱼骨头。这种食物几乎不足以维持我们微弱的体力,监狱里到处都有人继续死去。我发现,有意义的不单是我得到的面包数量,还有随之而来的祝福。我在每次进食前都祈求上帝祝福这些食物供我使用,并祈求将我从中获得的力量用于侍奉祂——于是,我的祈祷得到了回应。就像在饥荒期的后半段,我在没有任何食物的情况下每天愈发坚强一样,虽然我的体重继续下降,而且我的面容由于长期营养不良而变得更加憔悴,但眼下我从属灵的力量中获取了体力。
我父亲后来又在共产党徒那里挨了饿,并进一步证明了上帝确实会回应我们的祈祷,并且能够为那些相信上主的人创造奇迹。当时父亲在共产党的瓦尔德海姆(Waldheim)集中营里被单独监禁起来。在去那里之前,他已遭受了多年的监禁,体力已大不如前。瓦尔德海姆的食物质量极差,他在饥饿中苦苦挣扎。
一天晚上,他在七点左右躺在板铺上,感觉自己撑不下去了,他已经忍受了他这个年龄(近六十岁)可能承受的一切。晚餐和先前一样,是在两小时前,也就是五点的时候给他送来的。距离早晨还有好几个小时。父亲无法入睡,当他躺在那里,想着如果事态不发生一丝好转,他的生命肯定会很快迎来终结时,他祈求上帝再给他一片面包,倘若那不可能,至少让他那备受折磨的身体在那一夜睡个好觉,这样他才会有力量看到新一天的早晨。
祈祷之后,平安降临到他身上。大约八点,当他还躺在板铺上盯着天花板时,监室的门悄无声息地缓慢打开了。他惊讶地看到门向外摆动了两三英寸,一只手伸了进来,放下三片面包,然后迅速收了回去,监室的门随之渐渐关闭。
我父亲大吃一惊。几分钟后,他才忍不住站起身来离开板铺,去检查这些面包。这些面包的分量相当于一整天的配给。他颤抖着嘴唇感谢上主,拿起面包吃了起来。
面包给了他极大的力量,而且他相信,这些面包救了他的命。我父亲认为,打开那扇门的手是一只人的手。事实上,几乎可以肯定那是某个共产党狱卒的手——一个铁石心肠的、值得信赖的党徒,负责监管最重要的政治犯。这名狱卒显然看出我父亲在身体和精神上都已离死不远,并对他产生了同情心。尽管父亲无法看到帮助他的人,他也没有说这是一次天使的来访,不过,如果曾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这是天使来访,那也是情有可原的。
是什么力量促使一个共产党徒怜悯我的父亲?是什么令狱卒从厨房里拿了面包,偷偷地给我父亲吃?他冒着一个很大的风险,如果他的行为被监狱长发现,他就会丢掉工作,甚至可能导致他自己被监禁。他谨小慎微,甚至不让我父亲看见他,以免知道恩人的身份。
那一夜,有什么东西触动了这位共产党狱卒的良心。他灵魂深处的东西促使他拿着面包,冒着生命危险去帮助家父,而家父只不过是数百名因虐待而濒临死亡的囚犯中的一员。是什么在对那个人说话?除了上帝的声音,那还能是什么呢?
我将继续讲述我在位于德国东部和苏联本土的监狱里目睹的许多祈祷力量的事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