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奥斯定忏悔录卷四
第一章 一梦九年
从我十九岁到二十八岁的九年之中,随着种种情感的波澜,我受诱惑又诱惑人,我受骗又骗人;有时公开地,借着研究文艺的美名;有时偷偷地,利用宗教的烟幕。可怜,前者出于骄傲,后者出于迷信,一切都是空虚的。一方面,我在看客的喝彩,诗文的竞赛,草冠的争夺,儿戏的表演,情愁的疯狂中,寻求普遍的光荣。一方面,我想清洁我的罪恶,我又把食粮供给那些当时人家所称的圣贤,使得他们的胃里,制造出能拯救我的天使神祗。我和那些受我欺骗或同我一起受人欺骗的朋友们从事于这种荒谬绝伦的勾当。
我天主,这些漂亮的任务,为他们的救援,还没有受到你的当头棒喝。随他们谈笑我吧!我为你的光荣,我承认我廉耻扫地的行为。请你许我尽我记忆的能事,重温我的种种罪过,聊以表示我的感忱。因为,主,没有你,我,为我算什么?不过是一个引人入深渊的向导吧。当我最优良的时候,我是什么?也不过是一个饮你的乳、吃你的不朽的食物的人! “人是什么?为了他是人,随他是谁,总脱不出人的一套。随英雄豪杰怎样嘲笑我们,我们弱小的一群,还是歌颂你。”
第二章 无罪的罪
这几年中,我教授修辞学。在贪心的控制下,我出售以言制胜的艺术。可是,主,你知道:我喜欢好学生,时人公认的好学生。我一腔好意,教他们辩论艺术;这绝对不是为陷害无辜,但要他们有时去救坏蛋。
主,你当远远看见在滑湿的地上摇曳的我;你也灼见在一堆浓烟中,几点纯洁的火星。假如人家问我要证据的话,请一读我给予那些爱虚荣,好大话的青年们的讲义,就可以明了。我呢,在盲目的情欲的冲动下,我和一个女子同居;我们并没有正式结婚。可是,我从认识了她,我再没有外宠。我的经验使我觉得:在生男育女的目标下,两性的结合,与只凭肉欲的姘居,后者违反了双方的意愿而生育子女,但对所生的也不得不加以爱护。
我记得:一次,为了争取诗剧的竞赛的锦标,一个通神的家伙自称可以包我成功。他问我肯出多少代价。我是最恨这种无耻行为的。我对他说:就是为得到一个金冠,我也不愿牺牲一只苍蝇的性命。因为据他报告,为得到神的保佑,当杀生行祭。可是,我心之主,我申斥这种罪恶,并不是为了你所爱的贞洁。当时,我不晓得爱你,我只恋恋于世俗的光荣。追求虚荣的人,大言不惭,信靠虚假和吹风,背了你去干那无耻的勾当。我不要人家为我向魔鬼行祭,而我却神魂颠倒,甘作他们的牺牲。信靠虚假和吹风,就是讨好那些恶神。他们看到我们的罪过,每在冷笑声中表示得意。
第三章 星相学
那些算命的骗子,我很随便去请教他们。大概为了他们算起命来,又不做祷告,又不行祭献,争得了算学家的美名。可是基督的教义,总认为迷信,加以排斥。
“请你可怜我,医治我的灵魂,因为我得罪了你!”这是当向你说的最合适的几句话。我不当利用你的仁慈,放肆猖狂;我当牢记吾主下面的几句话:“看,你的病已治好了。以后,再不要犯罪了:我怕你越弄越糟哪!”
对于这些起死回生的金言,他们提出一个强硬的抗议:“犯罪是天主定的,不可避免的一条法律,或“这是金星所主的,或是土星,或是火星所主的。”这无非为解除满腔傲气,一堆血肉的污烂东西的人的责任罢了。结果,一切罪恶,自然堆在造物主,苍天星辰的指导者身上。这个指导者,主,非你而谁。你是甘怡美德的泉源。你凭各人的功过,予以处理;你从不忽视一个忏悔歉抑之心。”
当时,有个理智超群的人;同时,他也是个著名的医师。他用代理总督的名义,把诗剧竞赛胜利的花冠,放在我的病头上。责斥自命不凡,和爱护弱小的你,治好了这个病。你且借那个老翁的手,不停地扶助我。你总没有改变照顾我灵魂的初衷。
从我同他结交以后,对于他的言论,始终不懈予以注意。他的言论,虽不尚形式,可是他活泼的思想,使他又动听,又结实。当他从我的谈话里,发现我正在念关于星相的书,他慈父一般地嘱我终止。认为把可用于有益的事情上的精神,耗于这种东西上,实在不值得。他给我说:他年幼时,也曾一度爱好星相之学,且有择以为业的意思。他既研究过西坡克拉提,当然很能明了这些同类的书。他终于舍此不顾,专在医学上用工。唯一的理由,是他识破了它的错谬;并且像他一个正人君子,怎愿用骗术来图生计呢?记得他又给我这样说:“假如你要争取一个地位,尽可在修辞学上努力。何况你念这种东西,纯为了一种好奇心,绝对不是为了生计。以我深究这种学术而想藉以为生的人,还弃之如敝履;那么,我的话不是更可信了吗?”我反诘他说:“可是,为什么许多预言,竟会应验的呢?”他尽其所能地指示我:那纯出于隐于事物中间的偶然性。比如打开一个诗人的作品的第一页,虽他所吟的,别是一个天地,但可能有一句诗和某人的情境吻合。同样有时,一个人很能莫名其妙地,运用他天赋的某种直觉,不经意地说了一些话,和询问者事实竟相符合,这也不足为奇。”
第四章 金兰之交
这几年里,就是在故乡开始我教师生活的当而,我结交了一个青年朋友。为了我们同一的学程,同样的年龄,我两很相好。我们从小一同长大,一同入学,一同游玩。可是,他真正做我的朋友,还在后来。这个友情还不算真正的友情,因为只有你把那些具有“因我们所领受的圣神而倾注于我们心中的爱”而依附你的人联结在一起的友谊才是真正的友谊。这个友情,为我们同一的志趣,是很甘怡的。他青年时的信德,本是脆弱的;经过我的诱惑,弄得全部瓦解,沉湎于恶毒的迷信中。为了我的迷信,我的慈母不知流了多少的泪。我俩在歧途中踯躅;我的心常盯在他的身上。啊,报复的天主,你也是仁慈的泉源。当你向逃亡的我们追逐的时候,为强使我们回头,你采取了一种非常的手段:你带走了他的性命。那个才渡过第一年,为我此生比任何甜蜜,更甜蜜的友情,从此就解体了。
那一个人,就只根据他亲身或感到的一切,能缕述你的恩宠?我的天主,你当时做了什么?你的判断的深渊,是不可测量的!我的朋友,寒热彻骨,死汗浴身,直僵僵地躺着,失掉了知觉已好久了。人家在绝望之中,给他付了圣洗。我不假思索,深信他的心灵深处存留着的,一定是我灌输给他的观念。失去知觉的人身上的洗礼,是不会发生什么功效的。可是,事竟出于我意料之外,病忽然像是有些转机了。为了我和他情同膠漆,我守在病榻前,寸步不离;希望他早些醒来,能和他谈话。不久,他果然醒了,我就同他重开玩笑,想他对于他昏迷时所领的洗,同会嗤之以鼻的。岂料他已晓得他领了洗;他声色俱厉,如临大敌,非常清晰地给我说:假使我要继续做他朋友的话,请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我又心惊,又意乱,急忙控制我的感情,让他恢复他的精力。我以为:他的健康恢复以后,我再可征服他。可是,在我的恶计实行以前,你,我的安慰,已收留了他:当我不在他身边的当而,一阵剧烈寒热,竟于数日内打倒了他。
“我心痛万分,顿时堕入黑暗之中。我所看见的,无非是死亡。为我,忽然故乡变为一种刑罚,我自已的住处更令我活受罪。过去我和他共有的一切,少了他,为我都化为一种难堪的痛苦。我的两眼,到处找他,可是总找不到。为我一切都是可恨得了,因为一切没有他。什么也不能再给我说:他快要来了,他已在这里,如同在他生前同我暂时离别的时候。我为我自己仿佛是个大迷:我问我的灵魂:你为什么这样忧愁,这样扰乱我?她默然不答。假如我给我的灵魂说:仰望天主吧!“把希望寄托于天父”,她不肯听我的话,她自有她的理由:因为亲爱的亡者,比那受我呼唤的魂魄,更加好,更加实际。只有酸泪为我是好的:它代了我的朋友,做了我的心乐。”
第五章 神秘的泪
主,现在,这一切都很远了;时间冲淡了我的忧伤。我能否把心灵之耳,贴近你的嘴,询问你,就是真理的你:为什么眼泪为苦人是温柔的。你虽无所不在,你没有把我的苦难,远抛在外么?我们在这生活的风浪中沉浮,无所不在的你,是否已把我们哀泣的声音置于你之外?我们的甘怡,不久在你能俯听我们的希望中么?我们对于你的祈祷一定是个好例子:因为它的深处,隐藏一种神往之情。为了我们的亡友,我不胜痛苦:不知在这种痛苦中,也含有和祈祷同样的情绪呢?我不希望看见他复活起来,我也不为此流泪。我叹息,我哀哭,纯为了我受苦,我失掉了我的快乐。眼泪原是酸苦的;可是为了我们从前享受的东西,才感觉到眼泪的甜味?
第六章 讨厌的生活
为什么要谈这一切呢?现在不是高谈阔论,而是向你忏悔的时候。“我是可怜虫;我的灵魂被困在腐朽之物的爱情中,也是可怜的东西。当她失掉了那些东西,她就痛苦不堪。可是这种痛苦的根苗,早已存在,不过那时才暴露罢了。”我满腹辛酸而痛哭,我停息在痛苦之中。我虽则如此痛苦,但我爱我这不幸的生命,过于爱我的朋友。因为我虽则希望改变我的生命,但我不愿丧失我的生命,宁愿丧失朋友;我不知道我那时是否肯为了他而取法传说中的奥莱斯得斯和比拉代,如果不是虚构的话,他们两人愿意同生同死,不能同生,则不如同死。因为,为他们:彼此生别难,比死更痛苦。可是我的感受并不这样:在我心里,怕死的情绪,混在厌生的情绪里。我想:我越是爱我的朋友,我越是恨和怕死、它如同一个凶恶的敌人,既绑了去了我的朋友,也能至众人于死地。这是我当时的心理,至今我还能记忆不爽。
我天主,请看我的心,它的内幕。请你,我的希望,请看我心内的种种回忆。你洗净了我的罪恶,引我视线向你,引我的脚脱离这些纲罟。
我看到芸芸众生,我觉得很诧异,他死了,其他人却继续活着!“我灵魂的一半”,这句诗人用来称他朋友的话,是怎样美妙的!是的,我觉得:他的灵魂和我的灵魂,是两个肉躯中的一个灵魂。为此,性命为我是可怕的;只剩一半的我,我不想活下去了。可是,我怕死,害怕我所热爱的他整个化为乌有哪!
第七章 迦太基之行
呀,不识根据人原来的样子爱人的疯狂!带着不平的鸣,接受人类的负担的人是狂人!当时,我正是这样的一个。为此,我烦恼,我叹息,我哭泣,我忧虑,没有什么安静,什么计划可言。我怀着一个残破的,血淋淋的灵魂。它也不要受我的包围;我呢,我也不知道放它在那里。穆穆的森林,游玩,歌曲,馨香的风景,丰盛的酒席,卧室床褥的温柔,诗书,都不能使它平静。一切,甚至光明,都使我厌恶。他死了以后,什么都使我烦闷。我的一点安息,只在感叹流泪之中。我的灵魂一脱离这种境界,我就觉到一个黑暗的重担的压迫。主,为医治我的灵魂,我该把它抬到你的台前。我虽晓得这点,却不愿,也无力去实行。当我想到你,我也不以你为牢固的,实在的。因为这个神不是你,而是一种虚像,和我的错谬。我想把我的灵魂安置在那里,让它休息,它便堕入虚测之中,重又压在我身上;我自身依旧是一个不幸的场所,既不能停留,又不能脱离,因为我的心怎能避开我的心,我怎能避开我自身?那里我能不追随我自身?
我终于背离了我的家乡。我的两眼,为着一个和我们生疏的环境,我的眼睛不会像在本乡一样找寻他。我离开了带伽德,我来到了迦太基。
第八章 友谊的慰藉
时间并不闲着,对我们的感情不是无所事事的悠然而逝。它在我们心灵上的影响,是很大的。它来,它去,一天又一天。它来,它去,它把不同的希望,不同的印象,留在我脑海里。慢慢儿恢复我旧时的寻欢作乐,迫使痛苦撤退;但替代的虽不是新的痛苦,却是造成新痛苦的因素。为什么这个痛苦这样容易深入我的心灵呢?这无非是为了我爱行尸走肉,当作长生不老的人;把我的心灵寄托在沙土上。
当时特别使我兴奋的,旧时别的朋友们的慰藉。我和他们厮混在一起,抛弃了你,想入非非,大言不惭。我们的什么都要予以检讨的心灵,就此腐化了。我的朋友能一个一个死的,我的这种幻想,是不会消减的。在他们身上,还有别种足以诱惑我的东西:旧时相互的笑谈,友爱,好书的共同研读,同伴间的自由热情。偶然意见不合,如在一人身上的两种矛盾心理,一点没有什么毒恨。仅有的若干不同的意见,更反映出同心同德的乐趣。我们中间,人人可以时而为老师,时而为学生。对于外者,大家都不胜挂念;对归来者,大家殷勤接待。相好间互从内心表示的友情,可见于态度,言语,顾盼,和别的甜蜜的一切往来中。这样,许多不同的心,靠种种友爱之情,会打成一片。
第九章 友谊的慰藉
这就是我们喜欢在朋友身上看到的,我们关心的一切。如果不对爱我们的还之以爱,我们的良心就要认为:这是一种罪孽。为此,我们丧失了一个朋友,我们要痛苦,要彷徨,要失常;甚至我们亲友的死,可使我们的生活,变得完全不可收拾。
谁爱你,在你之中爱朋友,为你而爱仇人,这样的人真是有福的。这样的人,一个亲友也不会丧失:一人能在你身上泛爱众人,既然不会丧失你,也不会丧失所爱的人;除了你、我们的天父,创造天地并充塞天地,充塞天地而创造天地的天父外,能有不会丧失的东西吗?为丧失你,先要背弃你。背弃你的人,往哪里去,往哪里逃呢?无非脱离你的恩爱,奔向你的义怒。在他受罚的路上,哪里不是你的法律?可是,你的法律就是真理;真理就是你呢!”
第十章 迷人的东西
万能的天主,求你使我们转心向你,且显示你的圣容。那么,我们就可得救。背了你,自身以外,灵魂不论转向哪一面,接触怎样美丽的东西,结果,还是一场苦楚。而且,那些东西都是靠你而生存的。它们生,它们也死。它们生,它们开始有。它们为成全而长大;目的达到之后,它们只得老死。一切病不一定都老,却都要死。
这是一切事物的规律。因为你仅仅使它们成为一个整体的部分,事物的此生彼灭,此起彼伏,形成了整个宇宙。譬如我们的谈话,也有同样的过程:一篇谈话是通过一连串的声音,如果一个声音完成任务后不让另一个声音起而代之,便不会有整篇谈话了。
啊,天主,宇宙的创造者,为这些美丽的东西,我的灵魂当赞颂你。可是,我希望它不要为了那些美丽的东西,陷入邪爱的漩涡。它们走着从前走的路,以趋灭亡,它们用各种狂妄的思想,扰乱了人的灵魂。人的灵魂呢,既欲生存,又欲安居在它所爱的东西中。可是,它在这些东西身上,哪里找得到一个安息之所:它们如同浮萍,永远漂流着。谁能用肉体的感觉追赶得上?即使是近在目前,谁又能抓住它们?这正为了人的五官,是人的五官,是很有限的。感官对于本来的职务,自有足够的能力;但对于从规定的开端直到规定的终点,飞驰而过的事物,五官便无法挽留。因为在你创造它们的“言语”之中,事物听到这样的决定:“由此起,于此止!”
第十一章 迷人的东西
“我的灵魂,你不要浮夸,不要让你的耳朵为浮华的喧嚷所蒙蔽变成听不出福音的聋子。你听,圣言自己向你呼着,叫你回来,在他那里才是永无纷扰的安乐宫,那里谁不自动抛弃爱,爱决不会遭到遗弃。瞧,事物在川流不息地此去彼来,一样整个的东西,随它怎样微小,是由它的各个部分构成的。天主的圣言自问道:”我,我岂也要过去的吗?”我的灵魂,你已历尽风霜,你就住在那里吧!把你从他得来的一切,托给他吧!把你所有的真理交给真理吧!你一定不会因此丧失什么的。相反地,你的腐败的地方,将焕然一新;你的疾病,将霍然而愈;你死亡的成分将改观刷新,同你密切地结合。它们再不会拉你到它们堕落的地方。它们将永久和你同住在永远不变的天主身边。”
为什么你脱离正道,跟着你的肉身跑呢?来一个反攻,使得它跟你吧!你因五官的介绍,感觉的一切,都是零碎的。而部分所组成的整体,你看不到,你所欢喜的也就是这些部分。如果你肉体的官感能包罗全体,至于那些零碎所属的整体,限于局部的话,为更能体味整体,你要祝祷现在的一切过去。我们的言语,你也是靠五官听来的。你一定不愿每一字停留着,相反,你愿意声音此去彼来,这样才能听到整篇谈话。不论你的感官感受的是什么,都只是整体的一部分,整体比局部,更能使你满意。可是,那个创造一切者,比什么都要好;他就是我们的天主,他是不会死的,不会过去的,因为没有谁可以取代他。
第十二章 天主是真福
“我们的灵魂,假如肉躯中你的意,你当为了它们赞美天主,你的爱当上升到它们的创造者。不是这样,我恐在你爱物的行为中,你会得罪他。假如灵魂中你的意,你当为天主而爱它们:因为它们也是变动的;它们得不到他,是不会安定的;终要沦亡的。那么,为他而爱它们吧!尽你所能,引它们同你归向他吧!你当给它们说:”我们共同爱祂吧!万物是祂创造的;祂就在眼前。祂造了它们以后,并没离开它们。它们是从祂来的,可是仍在祂手里。祂在哪里,哪里有真理的馨香。祂在人心深处,不幸人心已像浪子般离开祂。罪人们,快回到你们的心里吧!你们当同造你们的天主,打成一片。你们留在祂身边,你们将得到稳定,你们在祂身边休息,你们将得到安乐。
为何你们要走上崎岖的道路?你们要上哪里去呢?你们所爱的美好都来自他,但惟有归向他,才是美好甘饴,一脱离他,就失掉它的本性。它就变为酸苦,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饮水忘源是一种罪恶。为什么你们还依旧甘心走在苦难的路上呢?你们求平安,你们偏到没有平安的地方去找它。你们想寻样东西,它却不在你去寻的地方。你们在死亡的领域内,寻求幸福的生存:它怎能在那里?在没有性命的地方,怎能有幸福的性命?
祂,我们的性命,降到了我们中间。祂把我们的死亡,放在自己身上。祂又运用祂丰满的性命,打倒了死亡。祂用如雷之声,唤我们从这里向祂那里去。最先降到童女的怀中,和人性、我们死亡的肉躯,结成了一体。可是,这个死亡并不是永久的。祂如“新婚床上跳起来的夫君,巨人一般地奔祂的前程。”祂不识休息,祂只管奔着,用祂的言行,生死,降地狱,升天堂,督促我们归向祂。祂离开了我们的肉眼,要我们回到我们的心里去寻祂。不错,祂已去了;可是祂仍在这里。祂不和我们在一起,可是祂并从来没有离开我们。在这里,我们虽不看见祂,祂并不是不在这里。世界是祂造的,在祂来到世界上拯救罪人之前,祂已在世界上了。我把我得罪祂的灵魂,托付给祂:祂呢,祂要予以医治。人类的子孙,你们的心要硬到什么时候呢?性命既从天降来,你们为什么不想升上去生活呢?可是你们出言不逊,侮辱上苍,你们早已高高在上了;那么,你们再升上哪里去呢?这不是我所说的上升;你们当降下来,然后再升上去,升到天主台前。当知你们趾高气扬,糟蹋天主,这是你们的堕落。
我的灵魂,请你把这些话告诉他们;务使他们在涕泣谷中,好好地痛苦,因而得和你一起升到天主台前。这些话是天主之神启示我的,你当怀着热烈的神爱之火去听它们。”
第十三章 美的问题
这一切,以前我都认识;当时我所爱的美,都是低级的,我向深渊奔着。我给我的朋友们说:“我们丢掉美,爱旁的东西吧!那么,美丽的是什么?美丽的是什么?在我们的爱物上,诱惑我们的,究竟是什么?假使在这些东西身上,缺乏一种具有温柔的迷醉性,它们是绝不会吸引我们的。”我觉得,我又发现在物体上,一方面,有种自身的组织美;一方面,对于外物,有种适应美。譬如身体的各部分,对于身体是相宜的;脚上的鞋,对于脚是合适的等等。这一连串的思想,从我的心底,进入我的脑海。我就写了一本书,《美与宜》,大约三卷。我说大约,因为,我的天主,我已记不清了。这几卷书,早已不存在,我不知怎样遗失的了。
第十四章 献给燕爱利乌斯
主,我天主,什么推动我把这些书,献给燕爱利鸟斯,罗马的演说家呢?我虽同他没有一面之缘,我对于他的博学的名誉,感到兴趣。人家传给我听他的几句话,使我很乐意。可是,最使我感动的,就是处处一致推重他,人人一致称扬他,以为:一个叙利亚人,先研究了希腊的雄辩学,继又精于拉丁文学,且拥有丰富的哲学智慧,这是举世难得的。这样,一个住在遥远的地方的人,人家又赞美他,又爱慕他。那么,这种羡慕之情,是否由赞美者的口,进入听者的心?不是的,这是一人的英雄崇拜,引起另一人的英雄崇拜问题。假如赞美者的心是诚挚的,或者他的赞美出自他的爱心的,听者就会对于他的赞美的人,一往情深。
我天主,信你的人是不会错误的;可是我爱人,我不依据你的判断,而依据人的判断,但惟有你不会欺骗任何人。
“为什么人家赞美他,不像赞美一个有名的马车夫,一个有口皆碑的猎人呢?可是,这是一种比较更坚强,更真实的景仰之情。这也是我所希望人家加于我的。我绝不愿意人家称颂我,像称颂舞台上的角色一般,虽然我也向那些人鼓掌喝彩。与其这样出名,不如默默无闻,与其这样受人捧场,不如受人憎恨。
现在,同一个人,怎能摆平这些不同又互相冲突的观点呢?怎样我能在别人身上,爱我所恨的东西,而恨人在我身上所爱的东西?我们不同是人吗?当知爱马的人,就是可能的话,也不会想做马的。可是,对于戏子不能如此说,因为戏子和我同属人类。然而我所不愿的,却欢喜别人如此,虽则我也是人。你看,人的心理不是深得难于测度的吗?主,人的头发,你也有数,一根都逃不过你的眼。可是人心的情思,比他的头发,还要难数哪!”
这位学者是我想效法的人中的一个。我的骄傲引我走入歧途,我竟随风飘荡。可是你仍神秘地指导我。我怎样知道,怎样能在你面前肯定地承认:我爱他,为着我爱称扬他的人们,并不为着他们在他身上称扬的对象。假使那些称扬他的人,用轻视的口吻,把他的一切告诉我,我对于他,一定不会这样热烈地去称道的。实在,还是同样的事,同样的人;所不同的,一则褒,一则贬而已。你看一个不予以真理为基点的人,他的灵魂是怎样软弱多病的!它随风倒舵,一点没有主张。既没有光明,怎能分别真伪呢?可是,真理就在我们眼前。
把我的文学作品,请求那个学者指正,为我是件大事。假使他表示满意,我要更觉兴奋,相反的话,软弱的,还没有得你的坚强的我,势必伤心难过。《美与宜》,那部我献给他的书,自然使我常念兹在兹。这与人家的欣赏,没有多大关系。
第十五章 美与宜
可是只有你,凭你的全能,能实现各种妙工。我对于你的妙工,还未能彻底了解。我的心灵,徘徊于有形的物体上。我说:美是事物本身使人喜爱,而适宜是此一事物对另一事物的和谐,我从物质世界中举出例子来证明我的区分。我进入了精神世界;可是为着我对于精神世界所有的成见,我未能认识精神世界的真面目。实在,真理之光,照耀于我目前:但是,我妄动的灵魂,抛弃了无形之物,而着眼于钱,色,与重笨的玩物上。既然在心灵中看不到这种种,我便认为我不能看见我的灵魂。一如在圣德里,我爱和平;在罪过里,我恨紊乱。我注意到前者具有纯一性而后者存在分裂;我觉得这种合一由理性的精神、真理和至善所构成。同时糊涂的我认为至恶的本体存在于无灵之物的分裂中,恶不仅是实体,而且具有生命,但并不来自你万有之源。
第一种,我叫它莫纳德(单子),这是种没有性别的精神体。第二种,我叫它代阿特(双子)。如罪恶中的愤怒,是属于第一种的,淫乱里的感性,是属于第二种的。我虽这样说,我却不知道我说什么?因为,当时我还不晓得,恶不是实体;我们的灵魂不是不变的至善。
当恶劣的感性,像脱缰之马,狂奔滥驰时,人们就会犯罪。加入情欲的狂澜,灵魂不予抵御,人们就会荒淫无度。同样,我们的灵魂变坏,我们的性命就要受异端邪说的迷惑。我的灵魂当时正这样。我的灵魂本身非真理之源,我还不知道:它当受另一道真光的照耀,才能获得真理。“主啊,是你燃点我的心灯;我的天父啊,你照明我的黑暗”;“从他的满盈中,我们都领受了恩宠”。因为“你是真光,照耀着进入这世界的每一人”,“在你身上,没有变化,永无晦蚀”。
我努力向你奔来;拒绝骄者的你,拒绝了我,使我尝些死亡之味。“我的本性和你的本性是一样的。”主,这是我疯狂骄傲达到最高潮的时候的话。我虽明明晓得;我是个不停变化的东西,我羡慕明智,希望上进,但我宁愿想像你也受这变化律的支配,不愿承认我不同于你。你拒绝我,你制止我顽固的傲心,就为了这个缘故。我的脑海里,充满着各种幻想。我是血肉,我攻击血肉,我放心在外,我不回到你身边。我的流亡的生活,引我去找:我也没有,你也没有,世界也没有的东西。这些幻想,不是你的真理为我造的。我的虚荣心,根据形躯虚构的我,对谦卑的,和我绝对不同道的人们,你的信徒,我的同胞,胡调的说:“如果天主造了灵魂,他为什么让他犯错误?”但我不愿别人反问我:“为什么天主也错误呢?”我宁主张:你的不变的实体是被迫出错的;却不愿承认,是我变易不定的本性自愿走入歧途,担受错误的惩罚。
我写这部书的时候,年约二十六七。这些物质的虚像。在我脑海里打滚;它们的声音震动着我心的耳鼓。可是,你温柔的真理,当我默想美与宜的当儿,我把这些虚像放在你内心的曲调前。我要站在你面前,听听你,我爱人的声音而畅快一时。可是,我做不到,因为靡靡之音,拉我到外边去,我的骄傲的压力,推我到深渊里去。我的耳边听不到你的福乐;我的骸骨,因未受磨折,还不能踊跃。
第十六章 亚里士多德的范畴论
差不多十二岁的时候,我获得了一本亚里士多德的范畴论。我不求于人,一念就懂;可是,这为我又什么好处呢?一谈到范畴,迦太基的雄辩学家,我的老师,和别的博学之士,就会兴高采烈。他们的这种态度,使我觉得:这是件非常的,神圣的事情。有些人在名师的指导下,不但口头讲解,又在灰沙中描摹刻划,可是没有多大的彻悟。我发现教师不能教导我自已阅读时所没发现的东西。
我认为:这部著作,谈实体与实体的一切,谈得还清楚。就把人类做个例子,外衫,身材,两脚,亲戚,弟兄,住址,生日,坐或立,便服或武装,自动或被动,已够复杂。上面的各种情形,或属于实体,或属于别的九范畴之一。
这些东西,为我又什么用?我只觉它们害了我。当时,我想上天下地的一切,全部包罗在这十项范畴之中,我企图这样来理解你天父的神妙的纯一不变性,好像你也附属于你的伟大与你的美好,我看它们在你如在一肉躯之中,而不知你就是高大,就是美丽。相反地,一个肉躯的高大美丽,并不为了它是个肉躯,即是伟大美好,因为如果比较小一些,比较差一些,也依旧是肉躯。我关于你所想的一切,是海市蜃楼,不是真理。这是可怜的我的幻想 ,不是你的福乐的真确观念。你曾命令过:“地要生出荆棘蒺藜”我们原靠劳动才能得食,这命令在我身上执行了。
做情欲的奴隶的我,虽能独自阅读高等文艺之书,为我又有何用?我在这些书里逍遥着,我却不知其中一切真理的来源。我背着光明,面向受光照的东西。我的眼虽看见它们发光,却接触不到光线。主,我天主,你晓得,我怎样不求人,不觉难,彻通了雄辩学,几何学,音乐,数学:因为你给我的礼物,是个锐利的理智。可是,我不知用来献给你:它不但于我无益,且陷我于死地。我热烈地拥着我的一部分美丽的精神产业;背弃了你,跑到远方去,与娼妓共浪费、这一部分的产业,这样不合理的花去,为我又什么用?最聪明和最勤奋的人们,在科学上碰到的难处,我却不以为难。我的难处只在为他们解说:因为他们中最聪明的人,是比较易于懂我的人。
为读深奥的书籍,我虽不需要人家的指导,我对拯救我灵魂的问题,我的见解,又丑陋,又可耻,又亵渎了你的神圣。“那么,那种聪明为我又有什么用呢?那些愚鲁之辈,假使在圣教会的怀抱中,靠着信德与涵养,能稳稳当当地坐待羽毛的丰满,爱德之翼的成全,虽资质迟钝,又有什么害处?”
“主,天主,我们希望你的庇荫,求你保护我们,拥抱我们。你怀抱我们,从摇篮里起,直到我们头发变白。我们的力,有了你才强,脱了你,就要弱。我们的利益就在你身上了;背弃了你,我们就失掉正路。主,自今以后,为避免失败,我们当回到你那里去。我们在你身上的利益是不能消灭的,因为这个利益就是你。我们从前失落的安所,假使我们回去,不怕找不到,因为当我们漂流在外的时候,我们的房屋,就是永远的你,是不会塌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