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寒冷的初春。那是一个异常嘈杂而明亮的地方,身边挤着一堆和我一样肉乎乎无毛的小家伙,我们寒冷,恐慌,弱小无依,微弱地啼哭着,什么也看不见。我凭嗅觉往一个温热的躯体旁使劲靠拢,靠拢,直到贴上那柔软温暖的肚皮,一口叼住奶头。是妈妈。妈妈湿润的粉红色小舌头伸过来把我从头到脚细细梳洗了一遍,舔得我油光水滑,光可鉴人。几天之后,我才睁开了眼睛,第一次看见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呀!四周是惨白的墙壁,冷冷泛着光晕,只有最靠屋顶的地方,开着两扇小小的通气窗,可以看见外面的天空;水泥地黑乎乎的,到处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屋里有几张长条形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密麻麻摆满大小不一的铁丝笼子,笼子里塞满了和妈妈一样的成年白鼠,大家你推我挤,连转个身都困难。我们这个笼子还好,只有母亲和幼崽,空间相对宽敞些。就在我们笼子的正对面,有一扇镶着毛玻璃的门,经常被人推开,推开的时候门框上会传来“玎玲玎玲”悦耳的铃铛声。每次我听见那玎玲玎玲的声音,都能看见几个穿白大褂戴天蓝色口罩和手套的人走进来。 这次,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和一个年轻的女孩。我听见男孩管女孩叫“小倩“,女孩管男孩叫“阿明”。阿明个子很高,脸上戴了一副黑边镜片,他和女孩边开玩笑边走到我身边,“这只,编号t10-7458,记一下。”他指着我回头朝女孩说。 “咦,这只好可爱,”女孩打开笼门,惊奇地把我捧到掌心,“这么白的毛,眼睛红得象小玛瑙。” “快干活吧,你每天看那么多小白鼠,还没看够!可爱?我看长的都一个样子。”阿明拎着我的后腿把我丢回笼子,推着女孩离开了。 我害怕,我无助,只能拼命靠近母亲躲在她的肚皮下面。只有在紧倚着她温暖的身体,享受她安慰的舔抚的时候,我的心里才梢觉安宁。 一天傍晚,我正贴在母亲怀里熟睡,突然“玎玲玎玲”一阵响,我们的铁笼被打开,一只天蓝色的大手突然伸进来抓住了母亲的尾巴。 “妈妈!”我哭叫着,用短小柔弱的前肢抱住了母亲的后脚,母亲“吱吱”地唤了我两声,挣扎扭动着回头望望我们,消失不见了,随即笼门被人重重关上,重新锁住。 我再也没有见到母亲。我以为她还能回来,把我盘在她温热柔软的身躯中央,保护我,不让我受到伤害与惊吓。可是没有。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我和身边的兄弟姐妹们慢慢长大,终于被一只只丢进成年白鼠那拥挤的铁笼子里。每一天,都有一个兄弟姐妹被人抓去,有的被送回来,有的,就象母亲一样永远消失不见了。有一次我的小哥哥,一个曾和我挤在一起抢妈妈奶吃的兄弟,被人单独关在小铁笼里送回来,他身上有一块毛被剃秃了,上面涂抹着有难闻怪味的药水。我凑到铁笼边,小声呼唤着他,他不理会,只一个劲回头舔那块被剃了毛涂上药水的地方,身子不停抽搐,扭动,很难受的样子,第二天有人进来再次给他涂上那种药水,他瘙痒得更加厉害,拼命用小手抓,用嘴咬,第三天,第四天……每天都有人进来给他上药,观察他,做记录,他那块赤裸的皮肤也一天天溃烂,发出恶臭味。一天早上我从梦中醒来,发现小哥哥已经静静地死去了。 我们终于明白,每一次那悦耳的玎玲玎玲声响起,每一次那些戴白口罩蓝手套的人进来,我们中的一个就要踏上死亡之旅,那些永远看不见真实面目的人类,就是把我们送上那死亡之旅的刽子手。当那玎玲声再度响起,我们都惊恐地往铁笼角落里面挤过去,可铁笼只有那么大,所以每次总会有一个同伴被轻而易举地拎着尾巴捉走。我因为个头大,有力气,能挤到铁笼子最里面的角落,所以,还平安活到了现在。 几个月过去了,我已经出落成一个有着雪白皮毛,红宝石一样大眼睛的漂亮姑娘了,我身上散发出的特殊香味,总是刺激得铁笼子里的雄性同伴争相向我示爱。有一天,门铃声响,我刚要往里面躲,一只大手突然按住了我的脑袋。“就是她,每次都让她躲掉了。”眼镜男孩的脸出现在铁笼外。尾巴一痛,我被倒拎了起来,惊恐中我狂乱扭动着身体,拼命“吱吱”大叫,挺起身子想咬那拎我尾巴的手指。那手指灵巧地躲闪着,“荷,还挺凶的啊,挺有劲儿!” 眼镜笑嘻嘻地好象觉得有趣。他一撒手,把我丢进一个没有同伴空荡荡的小铁笼。“他们会拿我怎么样?”我不安地四处走动,翕动鼻子,嗅着铁丝上的味道,用后肢站立起来想摸索有无逃跑的缺口。 很快,又一声“吱吱”,一只块头硕大的雄鼠被投了进来。“这是t11-3122,认识一下,”眼镜笑眯眯地望着我俩,“你们好好享受洞房花烛夜吧。”说着,带同伴们走出房间。那个叫小倩的姑娘回过头,怜惜地望了我一眼,那眼神,象我妈妈一样温暖。我扑到铁笼边,用小小的手指紧紧抓住了铁丝,“救我出去吧,救我出去吧!”我渴求地望着她,我多希望她能听懂我的语言。可她转回了身,拉灭灯,走了,把我留在了孤独的黑暗中。 t11-3122,谨慎地来回闻嗅我呆过的地方,黑暗中,我只能看见他烁烁放光的红眼睛。他开始向我靠拢来,我退缩着,飞快地从另一边溜走,但他很快又追了上来,靠近我,用鼻子轻柔地嗅我的身体。他的个子比我大很多,身强体壮,目光温柔。他迟疑地伸出舌头,开始舔我,舔得我痒痒的,好象又回到了刚出生的时候。啊,也许他是我的依靠,我的爱侣,有了他,我不会再孤单寂寞,也不会再感到死亡的恐惧了吧!我终于依偎在他怀中,在他的怀抱里,我似乎又体味到了被遗忘许久的安宁的滋味。 t11-3122这个名字太难听了。我私自给他改了名字,叫他小强,强壮的强,坚强的强,我是希望他永远能用他强壮的胸膛保护我,给我一点安慰。我们幸福地独处了两天,第三天,小强被人拎出了笼子,我也被重新投进原来那个拥挤喧哗的大铁笼子和同伴们又挤到了一起。 “小强,”我呼唤着他,用力挤到笼边,握住铁丝笼,目送他被人匆匆带走。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可是几个小时后,他又被送了回来,单独地睡在一个离我很近的小铁笼里。我紧张地用目光检查他,毛发没有被剃掉,身上没有难闻的药水味,他也没有瘙痒,没有舔毛,只安静地沉睡。我松了口气,但是仍不放心。他会安然无恙吗?可这怎么可能呢? 几天后,我最害怕的预感成了事实。小强发了高烧,腮边长出了一个肉瘤。肉瘤的生长速度非常快,小强已经无法进食进水,强壮的身体也在一点一点消瘦下去,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威风凛凛的小男子汉了。他每天只是昏睡,偶尔能睁开眼睛望望我,眼睛是无神的,然后很快又睡过去。有人进来的时候,我抓着栏杆拼力摇撼,“救救他,救救他呀!”可是没人理会我的吱吱尖叫声。他们只是冷若冰霜地做着检查,偶尔用笔杆捅一捅小强那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体,做一段笔录,然后就走掉。 这天晚上,小强忽然从昏迷中醒来,挣扎着爬起身,喝了两口水。 “小强,”我低声地,温柔地呼唤他,小强听见了,转过憔悴的脸望着我。他认出了我,他的爱妻。他拖着巨大狰狞的瘤子,费力地,蹒跚着爬过来,用手抓住铁笼子,隔着铁丝和我对视。我伸出了手去,可是还差着一点点距离,够不到他的手,他望了我一会儿,突然开始剧烈地抽搐。我尖声呼喊他,小强,小强你坚持住啊,你不要死,不要离开我!就象抽搐时那么突然,小强又一下子安静了,他软软趴在笼边,再也没了声息。有人走了进来,拨弄了一下他的身体,打开笼门草草地把他抓着尾巴拎出去。 我隔着铁笼,伸出小手,悄悄地朝他柔软耷拉的身体最后一次挥手道别,再见,小强,我们会再相见的,在没有疼痛没有苦难的幸福的天堂,我们会得到真正的自由,和快乐。 小强离开我几天后,我也被人捉住,放进小铁笼子里,提着走出了那个盛满了实验白鼠的大房间。我心里清楚,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出这个囚禁了我成百上千同伴的大牢房,来到外面的世界。我格外珍惜地呼吸着室外清新冰冷的空气,注视着外面世界那令人惊异的景象。突然,一点冰冷的东西落在我身上,我仰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一片又一片洁白晶莹的东西从天而降,落在我的皮毛上又慢慢消失了。“下雪啦,下雪啦,”小倩象个孩子一样高兴地叫,她把载着我的铁笼托在手心上,调皮地指着鹅毛般大的雪花,“小老鼠,你有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雪?这么白,象你的白毛一样。”我朝外面抽动着鼻子,伸出短小的前手朝空中挥动,我想要自由,我渴望自由,我渴望在这自然的天地里尽情奔跑,永远不要被人类做实验!可惜没有人看懂我的举动,他们全被我象人一样的动作逗笑了。 我们走进一个门口写着“xx医学院实验楼”的地方。里面很暖和,暖和,但不令人愉快。到处都弥漫着刺鼻子的药水味,到处都是穿着白大褂神情冷漠的人。他们冰冷不带一丝温暖的目光,吓得我浑身哆嗦,本能地往铁笼角落里躲。侧门被打开,我被一只手抓住了右脚拖了出去,几条橡皮筋把我的四肢固定在一个小台子上。一扭头,我吓得魂飞魄散,我的一个同伴,也这么四肢扯开,腹部被剖开了长长一条刀口,鲜红的五脏六腑全都翻在外面,眼睛还在眨动。四周没有人,大概实验已经做完,学生们都走了。“可是他还活着呀,”我尖声悲号,我也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吗?小倩凑过来,忧虑地注视我,“小老鼠,别怕,就打一针,就一针,啊?”她尽量轻地把我绑紧,用一块凉飕飕的酒精棉在我的大腿静脉处涂抹了一下,然后举起了针管。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突然手抖了一下,又把针管放下了。“阿明,你来吧。我有点,有点下不去手。” 那眼镜男孩接过她的针头,取笑她,“平时给多少只小白鼠做过实验呀,今天是怎么了?”他举起针头,毫没犹豫地把针刺入了我的皮肤。一阵尖锐的刺痛,一道冷冰冰的药水缓缓流入了体内。随即针头拔出,实验就这样做完了。我再度被人拎出实验楼,但是这次,我没心情赏雪,我的身子倦倦的,眼皮沉重,呼吸灼热。我蜷在铁笼一角,尽量把自己盘成一小团,睡过去了。 两天后,我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好象有什么东西正在我体内啮咬着,生长着。那是一个恶性肿瘤,已经在我的肝脏上慢慢成形了。可与此同时,我惊喜地发现,自己有了小宝宝,他们是我和小强的骨肉,我就要做妈妈了!我要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一个月后,黄豆大的颗粒状肉瘤遍布了我的全身。我整天都打哆嗦,宝石一样的红眼睛溃烂了,皮肤大面积化脓,站立不住,吃不下东西。可是我能喝水,于是我拼命喝,拼命支撑自己完全被病魔的魔爪牢牢纂住的身躯,我要活下去。小倩和阿明来过几次查看我的情况,都很惊奇,“咦?”他们说,“奇怪,这小白鼠怎么还活着呐?”小倩捅捅阿明,指着我明显隆起的腹部,“你看,她快下崽了。”“哦,是呀。不过她肯定挺不到生产那一天。”阿明无动于衷地耸耸肩膀,推着他的女朋友离开了。 又熬了几天,我已经瘦得行销骨立,奄奄一息。身上所有的养分,都供给了那疯狂吞噬的恶性肿瘤,我快不行了。我拖着肚子里的孩子和密布全身的肉瘤不停地在笼子里来回挪动,挪不动了,就使劲翻滚。我不敢停下来休息,怕一停下来,就会死去。晚上,气温降了下来,屋里很冷。同伴们都睡熟了,只有我睁着眼睛,望着铁笼上面的窗户。午夜时分,外面纷纷扬扬地下起了洁白的,状若棉絮的东西。我有了见识,知道这个东西叫雪花。这已经是今年冬天下的第二场雪了,我来到这个世上,也已有了十个月的光阴。十个月,我还没有活够,我多想无忧无虑地活下去,活下去,生养孩子,抚育他们成人…… 肚子一动,紧跟着又一动,随后就是一阵剧痛袭来,凭本能,我知道自己快生产了。我用力地,拼出全部的力气滚动了一下身体,已经完全瘫软的身躯奇迹般支撑了起来,摆正了,摆成生产时的姿态。几个肉瘤在我的挣扎中蹭破了,腥臭的脓血流了一身沾了一地,我努力望前爬,想让孩子们在一个干燥点的地方出生。疼痛在加剧,我浑身剧烈颤抖,抽搐,眼前发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挺过去,看上孩子们一眼。 “吱吱,吱吱,”两声微弱的叫声从身下传来,我勉强睁开已经闭拢的眼睛,低下头,呵,他们生出来了,我的孩子,一共四只,个个粉嫩,娇小,紧紧挤靠在妈妈的肚皮旁,惶惑地哭叫,挣扎,来回用小嘴寻觅着奶头。我吃力地扭过头来,张开干燥的嘴,学我妈妈那样,用尚存一丝湿润的舌头,为孩子们梳洗了沾满血污的皮毛。一只,又一只,直到全部都干干净净,然后,拼尽最后一丝丝力气,用自己的身躯把它们盘绕起来,护在肚腹中央。 “孩子们,有妈妈在,别怕,别怕。”我搂着孩子们,满足地望向窗外。视线一点点模糊了,可我不害怕,也不伤心。因为我就要见到妈妈,见到小强,见到我的兄弟姐妹们了,我们会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再也不会担心分离…… 第二天清晨,阿明爬起床,伸了两个懒腰,打开窗帘。“哇,又下大雪啦!”他开心地叫,把同伴们全搅起来,“起来起来,干活啦!干完活去打雪仗喽!” 他们比往常早了一点到达实验动物房,想早点完工早点去打雪仗堆雪人。难得见到这么大的雪,应该好好开心一下才对哟!走进房间,大家只觉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呀,暖气怎么凉了!”小倩摸了一把暖气片,“真是的,天冷连烧锅炉的都偷懒。大家四下里看一看,有没有动物被冻死!可恶。”最后一句,她骂的是锅炉工。大家分开来四处检查,小倩走进t10区,她一个个看过去,来到关着t10-7458的笼子时,她惊讶地看见那只被注射过致癌试剂的小母鼠浑身血乎乎地,一动不动趴在笼子里。“喂,小老鼠,”她轻轻喊了她一声,没有反应,用笔杆捅了捅,身子早已冰冷僵硬。“阿明,阿明!过来一下!”小倩叫,把大家全招了过去,“t10-7458已经死了。” 阿明打开笼子,记录下发现她死亡时的时间。 “咦,等一等,她肚子下面好象还有什么东西,”小倩把戴了消毒手套的手伸进铁笼子里,轻轻翻开了母鼠紧紧盘绕的身躯。“呀!”大家异口同声轻叫出声,四只刚刚出生的小白鼠,正依偎在妈妈肚子下面,在那尚存的一丝体温中,小家伙们睡得正熟。“这,”阿明也吃惊了,“怪不得呐,其实以她的抵抗力,好几天前就该死亡了,撑了这么久,原来是为了她的孩子。” 小倩放下母鼠的尸体,把手抽出铁笼,捂住嘴哭了。阿明和站在他身后的同学们,谁也没说话,静默地,带着敬意地,久久望着那已经死去的小母亲,和被她紧紧搂在怀里,临死前仍在用病弱身躯牢牢保护着的小白鼠幼崽。 这天,医学院实验大楼下走来一只奇怪的队伍。他们没象其他同学们那样在在操场上打雪仗玩游戏,而是抗着铁锹,默默来到操场旁的小树林里。其中一个女孩手中,小心地托着一个被洁白纱布小心包裹起来的小东西。男孩子们开始用铁锹挖坑,女孩就蹲下来,用空着的那只手细心地拣掉土坑里残余的石块。坑挖好了,女孩把那包洁白的小东西放进坑里,凝望了一会儿,把泥沙轻轻覆在了她身上。“小老鼠,”她低声说,“你得到了自由,你得到了永恒的安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