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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方济亚西西传列表
·一 奇 麟
·二 大好自然
·三 召 唤
·四 贫 后
·五 十二兄弟
·六 知 音
·七 带刺玫瑰
·八 蚀
·九 福 地
·十 漫漫长夜
·十一 神 韵
·十二 青 茵
·十 三 回 映
·十 四 醉 乡
·十 五 基督的肖像
「我的民因无知识而灭亡。你弃掉知识,我也必弃掉你,使你不再给我作祭司。」
三 召 唤
三 召 唤
浏览次数:612 更新时间:2022-8-30
 
 

近来。方济常感到精神委靡,意志散漫,心头上像缒了一块铅似的那么沉重,使他坐立不安。有时他竟不顾一切地爬上山去,或钻进一个洞穴里…企图摆脱掉这难以忍受的不宁。

有时他偶尔也去参加朋友的舞会,但现在绝不是去为了寻觅乐趣。而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借以逃避内心的郁闷而已。他将所有的华丽衣饰拿到街头去叫卖,以换取一时的安慰。他执笔疾书写的都是感人的诗句,但不消一刻就又把笔掷在一旁,口中不住连连叹息:“有什么意思呢?……有什么意思呢?”

他已开始对生活感觉厌倦,但却说不出所以厌倦的理由;他内心恐惧不安,可也不知道究竟恐惧的是什么。除此之外,晚间还常患严重的失眠症。

这种痛苦他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偶尔有人问起来,他也只是佯称身体微感不适而敷衍过去。但是,唯独他的母亲却不是容易哄骗的,她如同每一个做母亲的一样清楚地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儿子心里的隐情。他呢?对于母亲的这种慈爱的关怀和善意的慰问,总是漠不领情,并避不作答,当母亲苦闷得忍不住时,便将这情形诉诸于他的父亲,但从丈夫那里所得到的又是一顿申斥:“哼,你还好意思来问我?这都是他生病时妳把他宠坏的,看,他竟痴想成为一个圣人呢!快替他找个理想的女孩子给他结婚吧!只有这样才能治好他的癫狂。就让我来替他找找看罢!”因此,为了不再遭受父亲的詈骂,这种忧苦,焦虑只好由母亲独自承担了。

一天傍晚,父亲由远道归来;带来了一个极重要的消息:战争即将爆发了,教宗的一位名武士华尔特将率领大军迎战德王。贵族和高阶层也都自告奋勇,群起参战。

“这场举世瞩目的战争可真厉害啦!”父亲很兴奋地说“上次我们和普鲁吉亚的争斗比起这场战争来那才是猫儿跟狗斗毫不值得一提呢。我还从一个颇有地位的人口里听说,凡是由这场战役凯旋身归的人,不论他们是何等身分,他们的大名都将荣登御榜,并论功封爵。他用一只毛茸茸的粗壮大手向方济肩上猛地一拍,接着向他说:“小伙子,看你体内循环的还有没有你父亲的血液,看你有没有勇气叫我做父亲的也因着儿子的爵位感到骄傲和兴奋!”

方济正在专心雕刻一只鸟像,听了父亲的话后并没有什么表示,一声都没有回答。只略耸了一下肩。

于是。父亲勃然大怒,把方济痛骂了顿:说他白白活了这么大,徒费时间和金钱,到头来还不是一事无成,病——哪里有什么病,都是在装病而已,这样好叫人多多关切自己,更可恣意而为;照这样下去迟早就要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方济静听着父亲的谩骂,仍是默不作声。这时父亲的怒火更是难以遏止,遂转向妻子变本加厉地大骂不休,埋怨这都是她溺爱孩子的结果。母亲含着眼泪在抽泣。方济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无可奈何地说:“我去睡觉了!”

“你就会睡!”父亲的余怒未息,疾步奔出屋外,向附近的那间酒肆去了……

母亲收敛了痛苦的热泪,捧起经本在为自己的儿子和顽固的丈夫祈祷。

当晚方济睡得很甜,酣睡中他作了一个梦:他的家恍然变成一座雄伟壮观的宫殿,屋里陈设的丝罗绸缎利时都成了长矛,盾牌,剑戟和军旗;在这些军械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枚闪亮的红十字架,他独自在这宫殿里徘徊,突然迎面出现了一位穿着朴素的美貌少女,用两只纤美的手紧握着他说:“方济,我心爱的人哪!看,这一切都是你和你的伙伴们所预备的,快去挑选你的武器吧!”他被这奇异的梦惊醒了睁眼时恰是东方鱼白,红日欲升之际。

梦往往会给人留下个不可泯灭的印象,有时竟会影响到一个人的整个思想。这个梦使方济的心里更深感空虚;他脑中幻想着自己在与华尔特男爵并肩作战。他挥舞着长矛短剑,戮、砍、刺。勇猛异常——将敌人杀得血肉横飞,东奔西窜,不消一刻即全军覆没。他胜利了。当他凯旋荣归。率领着大队人马回城时,在悠扬的军乐中人们高举着奥利瓦树枝夹道欢呼。

他被这幻觉中的虚构事实所激动,不由自主地冲下楼来。口中不停地喊着:“父亲,我决定要去参加这次的战役,而非要成一位名武土不可…”

“哈哈!”父亲喜出望外嘴里还在咀嚼着食物就高兴的跳起来,两臂张开做出迎抱儿子的模样笑着说:“那么我定要替你打扮成全村中最华贵的武士,还要特地为你买一匹马——一匹白马,在你衣锦荣归那天还要为你大设酒宴,开一个空前未有的盛大欢迎会。”

他又转向惊魂甫定,忧心忐忑的妻子说:“你总是梦想他要做修土,现在妳对妳心目中的修士如何想法呢?”

兴奋得使他老泪横流。紧紧地将方济搂在怀中,这一搂倒把孩子搂得气都透不过哩。

儿子的这一决定对母亲无疑是冷水浇头,她的面色变得苍白。按理说,儿子病后一直是精神颓丧、整日面无笑容。好像有万重心事似的,如今见到儿子又恢复了活力。不但理应转忧为喜。且该为儿子大事庆祝一番才是,为什么她反而忧伤呢?

他的弟弟站在门旁讽刺道:“哼!你又打算做英雄?啦不记得上次被俘的滋味吗?”

 

强烈的阳光直晒在街道上更增加了液厚的战争气氛,这凄惨而雄壮的景像真使人难忘。武士们跳上马背耀武扬威、雄赳赳,气昂昂的整装待发;他们当中不消说,最华贵的就是方济。他骑着一头白马。腕上的铜箍,身上的甲胄,头上盔顶的羽毛。盾牌上一行行的黑色文字。宝剑上的钻石发出照人的光亮,好像一只金甲虫,高高地突出众头之上。他的脸上越显出骄傲和勇敢的光彩。

贵族间彼此在议论纷纷:一个布商的儿子装扮得比他们还要出色,在他们觉得实在是一个极大的侮辱;但是站在方济的父亲一面来说,他认为这是他生平最快乐的一天。他吻着儿子的手。抑制着欲流的热泪。等战士们开拔以后他跑到圣堂投了一把钱到捐献箱里。

在翻山越岭的行程中,贵族都不肯和方济谈话。他们回避着他;他自己也因只顾在作白日梦,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冷落。

在接近每座村庄的城堡时偶尔也会有更多的骑士来加入他们的行列。有一次途经一个岔路口。他们碰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武士他就是与方济同被俘虏过。并因他的歌唱发过怒的独眼老武士。他走近方济面前跟他握了握手,于是两人便并肩同行。老武士兴奋地向他讲述这次战争的意义。

方济却没有把话听进耳朵里。他只顾看那老武士身上所穿的破烂衣服和手中所持的陈旧武器,他心中原有的兴奋一时便消逝殆尽:他感觉耻辱不是耻于与他为伍,而是耻于他自己。他自身的装扮与那武土两相比照。他,一个绸缎商的儿子,装扮得像贵族社会中的阔公子,而这位真正立过汗马功劳、身负盛名的武土因久历战场而变成这种穷困不堪的样子,除了破旧的武器其它一无所有。方济感到无地自容,不管怎样他要想办法把自己改变一下。

忽然他决定要采取行动,放慢了脚步,让众人走在面前,等大众走远之后向他的同伴说:“贵武士,请原谅我吧,我根本没有听您在讲话,因为我们两人看来都很可笑;仆人装扮得像主人,而主人却穿得像仆人……我俩立刻把衣服换掉一下吧!你同我的身材不相上下,掉换着穿一定很适合。

老武土从那独眼中闪烁着惊异的光芒,他不便接受他的请求,只好用婉转的语气拒绝了他。

方济立时激怒起来,大声喊道:“我非要换掉不可。”

他拿起自己华丽的披他,将它撕成两段,并接着说:“甚至就是光着臂膀不穿衣服,我也不要打扮得这个样子。骑往战场。”

武士见他心诚志坚也就不再加以反对,同时,谁不喜欢穿华丽的衣服以免受人轻蔑呢!于是两人跑进一株矮树丛间把衣服换上了。

他们快到斯波勒托小城时,那里已经有很多兵土在等候了,这时方济忽然感到浑身酸痛。竟而病倒了。他痛苦得要死。人们谣传说他是被贵族人所害的,为的是想借此把他甩掉;以后,接连不断地又有很多无稽的谣传。

一天早上,在他听见军队中的起程号声响起时?那种渴望出发的愿望真是言语所无法形容的,但是由于他的病。不得已只好躺在床上这对他真是一个苦痛的打击于是他像孩子似地哭起来。

当兵士们都已离去了,小城镇重陷于寂静方济本想挣扎起来赶上去,但每次他起来穿好甲胄。便又气力不支跌倒在地,然后只得自己勉强爬回床上躺在那里呻吟。

有时,他气不过就啮咬自己的手指;一天,将近黎明,他梦见从六块岩石上方射出一道强光并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不错,是一个声音,是那道强光所发的声音那声音对他说:“方济,两者那样比较好呢?是事奉主人。还是事奉仆人?”

“主人,方济的声音有点颤抖。

“那么为什么还要替仆人工作呢?”把方济问得目瞪口呆无言以对。突然他又觉得那道强光直射进他的全身。光就是天主。

”他跪下了头深深的弯下去谦诚地问:“主我该当做甚么呢?”

“回家去,到家你就会知道你该做的是甚么了,你对从前在梦中所见到的武器误解了。”

光中的声音好像在雾中渐渐消逝。方济忽然惊醒,从床上跳下来,忘记他还在病中。

“回家!”他大声叫起来。同时,他见到用自己华美的衣服换来的甲胄,他想:“设若先去参加战争然后再回家不好吗?现在他已经完全清醒,对梦中的景像似乎又不完全相信了。慢慢穿好衣服。从马棚里把马牵出,跨上去径向城外驰去。到叉路他停下来;一条是通往战场,一条是指向家乡。一方面是象征着男爵的高官贵禄。充满着炫耀和荣誉;另一方面却是族人的耻笑和黑暗,那仅仅是为了一个梦中所听到的声音。

莫非那声音就是天主召唤他的征像吗?为甚么单单召唤他呢?—他对天主从来都是漠不关心,只在主日望台晚弥撒,逢瞻礼六守个小斋,每年只在复活节领一次圣体。现在他要在天主与世俗两者之间求取舍。他被这两者所困惑,骑在马上,紧闭双眼两手紧握着双拳犹豫不决。他明确地承认这个声音在他渴慕天边的地平线时,在他贪恋的生活中已于他的心灵深处喁喁细诉了多年。渴慕与诚意迫使他大叫道:“天主。”高他索性睁开了两眼,雀跃地大声喊起来:“天主!天主!”

听到这两个字的声音,他的心欢喜得几乎迸了出来,不顾一切向着亚西西驰骋而去。

啊!人们将要如何地讽刺和嘲笑他呢?他已能想象得到他的父亲将要怎样责打他;也能听到他那肥胖弟弟的嘲笑声。但是他仍不顾一切像是从天上的星球中游历回来,对别人的讥笑根本不去理会。旁若无人的经由亚西西最热的街道慢骑而行,好像在欣赏着街境缓缓归去。

 

方济显得异常平静,常有人看到他独自跪在堂里盯视着祭台上的圣体,一跪就是几个钟点。他再也不奢求华衣丰食;他,傲慢的方济。时常有人看到他流浪在肮脏的乞丐群中,和他们有说有笑。他将仅有的钱分散给他们。人们都在背地里议论他:“他不是疯狂便是想做修士。”

方济急于想明白他梦中的意义。他在圣堂里从静穆中去寻求它;在孩童和乞丐的言行中找寻它;尤其是乞丐——因为那梦中的少女不是也称他为穷人吗?他有时也仰望着云端冀求它。

他的父亲早已为他心碎了,一开口便是责骂他,然而他母亲的内心却因之而暗暗为他高兴!朋父们在紧追着他:有的是为了喜爱他,有的是想和他一起痛饮。他随着他们闲荡,想借此去揭寻这个谜底,他们请他饮酒,他就饮;请他唱歌,他就唱,可是他的心早已另有所属。有时在宴会中他被邀为主客,不过在这种场合他有时竟会不支而跌倒。

泰迪不断地提醒他过去所许下的洗尘宴,方济在失意之余勉强地说:“好。我来请客,你们下星期来吧!当然我自己也要参加。”他的朋友们把帽子高举起来表示高兴。

他不论是多么困难,也要装出跟以前没有两样的方济。谜底到现在还没有揭开一仍仅仅是一个梦。他这次筹办的是一个最丰盛的宴会,他的朋友们从未见过这样大的场面,他为了开这个宴会,还添制了一袭簇新的服装,鲜艳夺目。富有炫耀的色泽。六弦琴也换上新弦。他父亲看见他这个举动也只是搓着双手,无可奈可。

宴会的当晚,方济坐在布置华丽的桌前。满身穿戴豪华,举止高贵。金冠之下露出弯弯的卷发越显出他的倜傥不群。孩童们也打扮得像爱神似的围着桌上的大蛋糕,高兴得又唱又跳。

可是,这时的方济却找不出一丝乐趣。他好像心不在焉,站起来想要离去。他的朋友们也随着他走出去,手里举着火把,玩着乐器,并想象往常一样把方济扛在肩上,但他已漫无兴趣。没允许他们这样做。他跟在他们后面,利用黑暗的掩护躲避众人的视线,让他们全都走过去。他独自在石级边停住了脚步,斜倚在铁栏杆上看着他的朋友们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他们离开之后,他仰望着天空用低沉而带着祈求的语调叫道:“天主啊!天主啊!”他将“天主”这两个字重复了很多很多遍。他感觉似乎有一颗火花滴落在他的心坎上,这火花使他格外兴奋。他的心被烈火激动,全身的血脉沸腾,像是烘烧的干柴。他感觉自身飘飘然被升起来与天主同处于高空中。

他的朋友发觉他不在,便开始找他。当他们在把的亮光下发现他正站在石阶上昂首仰望天空的时候。大家齐声喊道:“哈哈,你被救了。他陷于爱情中了现在总算好了”

他们的叫声把他从凝思中唤醒,重回到现实。现在这些人在他的眼中像是一撮粪土,只是外表披上人的形体而已。他忽然大声叫道:“是的,我是陷于爱情里子!永远永远的,我如今可断然确定了。我所爱的人虽然穷乏,但是更可爱更富有不是你们所能想象的。”

“妙极了!妙极了!”众人叫道:“这位女士住在那里呀?我们一定要向她唱首小夜曲,庆贺庆贺。”他们兴高采烈地跑到他面前;可是他们愈接近他他反而觉得与他们之间的距离遥远。他把六弦琴掷向他们,把头上的金冠也摘下来,然后放开脚步顺着狭窄的巷子跑回家去,呆在家里,好几天没有露面。

 

这一次爱情透彻了他的心灵,他跟天主发生了爱情。他对本身感到了厌烦,在天主面前觉得难堪和羞愧。但他也渴望把自己交与天主。当他想起他的过去,他感觉龌龊、焦虑、气馁。为逃出过去荒唐的火坑和那丑陋的罪渊。究竟应当怎么做呢?他的圣召和职责究竟是什么呢?他仍有徒于天主的指示。

他在山边闲荡,感到无聊时就跑到附近小圣堂里祈祷;那是他降生时天神曾在那儿唱过圣歌的圣堂。从此以后他时常钻进一个黑暗的山洞里大声喊叫:“我主我的天主,我爱祢请祢来慰藉我吧!不,不要来,我不敢当。因为我的脑海里仍想望着罪恶;但为了爱慕祢,我要克服我的肉身,拿它当作驴子来看。主啊!请赐我勇气,请除去我心中的恐惧,使我成为祢圣意所愿望的——乞丐、跛者。甚至折断我的骨头;只求祢驱除我内心的恐惧并且宽恕我的罪恶。”

当他步出山洞的时候。汗珠由他的发际间滚滚而下,他的眼睛里发出英勇的光芒;在家中他设法隐藏着内心的激动。他的父亲常因工作外出没有理会到什么,他的母亲却猜透了一切,但从没有表示出来。

方济花了很多时间埋首研读公教书籍,但他的梦比所读的书还多。

 

一天傍晚,方济正要离开山洞时,他见到洞口站着一个人,一个穿着简朴的青年人,大眼睛,两腮还长有青黑胡须。青年人向他作了一个友善的招呼。方济顿觉不安起来,谦虚地说:“我在寻觅宝物。”

年轻人回答说:“我已听说了,只要你挖掘的够深便不愁找不到它。圣经上说:‘敲,便为你开’。”

方济大惊。青年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好像很晓得他的心事。“你是谁啊!方济不安地说:“我不认识你。”

他回答说:“我就住在山的那一边。”年青人非常和蔼可亲,并且,方济在心情急切之下不能抑制自己,含着眼泪问他说:“我该当怎样办呢?我该当怎么办呢?”

“更深一层的挖掘吧!”青年人面带微笑地说:“多读这本福音,然后静听人类的沉默与磨难。人们狂笑的深底隐藏着至大的苦闷。这样你一定会找到宝物的。”

“你…你能帮助我吧?”方济啜泣了。

“不!”青年人回答说:“我不能帮助你,心是属于个人的。别人无法为你去挖掘你的宝物,我只能为你祈祷。”

此后常见他们两人形影不离。方济迷恋着这青年人,因为他不大爱说话。从不发问。可是回答问题的语句总是含着深奥的蕴意。方济期盼他们常在一起度过时光。当他在洞中祈祷上主仁慈的时候,青年大仍站在洞口像一个洞悉万事的天神。

一天,方济对他的朋友说:“是否我可以到罗马。到宗徒们的茔地上去,求他们指示我一个觅宝的目标呢?”

“去吧!”青年人说:“天主与你同往。”

临近傍晚的时分,他们静默着。山脚下城内钟声悠扬响着。方济的朋友拉着他的手说:“看大自然是多么美丽啊!稻、麦在田中生长。乌云为它们造雨;一棵树用它的荫影和果实光荣天主,任由天主在它内工作,凡光荣天主的不贪图其它;凡一贫如洗的方能完整地奉献。贫穷是圣经中的珠宝。”

 

白昼过去,到了黄昏,下面山谷里各式各样的色彩融合成一种紫蓝色。是那么沉静。那么寂然的沉静!他们手拉手的坐在那里,静静的欣赏着明月的银辉。“正像是天主的圣旨朋友低声地说。

“是不是有人享有这样的平安呢?”方济慎重地问他,同时又用手指着面前美丽的景物。

“有的。”他的朋友说:“那些不畏惧天主又爱慕他的人——圣人。”

经过了片刻,方济说:“明天我就要动身到罗马去了。”

 

在宗徒们的茔墓上他虔诚的祈祷。到了第三天他的双膝已麻木不仁;但是,天主仍然保持着缄默。有时候方济试图了解人心;这时他还没有看到真正爱情——在人们心中,除了自私,别无所有。他所看到的人们视金钱比灵魂更重要,人们对乞丐不屑一顾。再看那有钱人投掷几枚铜板在宗徒坟墓上时的那种神情是多么勉强和虚伪;这使方济的血液为之沸腾,他立时拿出来装满银钱的小皮包,统统倒在坟墓上,在他走出来看到石阶上的一群乞丐时。他感觉不安,因他已没有什么可以给他们了。他所有的钱除了够一日的伙食费和极少数的路费外,已全部作为捐献了。他被乞丐和跛者包围着,他们把他拥作一团,伸着手高声地哀求他。他们当中有的披着破披肩,有的带着圣牌口中都赞美着天主圣名。

“这才是我们恩主耶稣的真正朋友。”方济想。同穷人混在一起,跟他们一块儿吃喝;给他们钱用这,这些都是他高兴做的,他愿倾听他们的心愿,要想从家中得到这一切却不容易。“自身贫穷,跟穷人朝夕住在一起,那才有意义呢!”他继续在想,“自身变为一个乞丐吧。”

他在一群乞丐中找了一个衣衫最破旧的;“跟我来,”方济对那乞丐说:“我有点好东西给你!”等他们走进一条小巷中,他又说:“先生,你肯不肯跟我换掉下衣服呢?就穿到今天晚上为止。我会好好地报答你。”

“您是不是要去绑架或是要作什么间谍工作呢?”乞丐问他;“但我不管你作什么?掉换衣服在我是没有问题的。”

“我们在那儿换呢?”

“那边有一座破旧的高塔。”

他们到了塔里。方济想要脱去衬衫,但见那乞丐没有衬衫。所以袛换上乞丐那污垢得硬棒棒的裤子。他已觉得两腿被它磨擦着,他想把衬衫掖在裤子里一一但哪有乞丐穿着漂亮衬衫的?他把它脱下来送给那个乞丐。接着他穿上乞丐的一件破夹克又肥又大,臭气冲鼻。后来又把一件破烂大衣、一个肩衣都穿上,最后还戴上那顶油腻的帽子。方济对这种急遽的转变感到战栗,但他仍咬紧牙关一一地穿戴好了。

他看看自己,现在他真正成为贫穷中的一份子了——耶稣基督的良友。

忽然那个乞丐从石头后面跳着舞出来,身上穿着方济的天鹅绒新衣,神气十足。方济却站在那儿对自己的一身穿着发愣。他的勇气开始减低,但是最后他仍振作起精神步向阳光而去……

他和其他的乞丐们坐在一道桥边上,伸出手喊着:“为爱天主可怜我吧——”

他想吃他自己讨来的面包,可是没有人施给他什么。

挨他而坐的是一个眼睛失明的老妇人,也没讨到什么。方济想要给她一些钱,但是他忽然记起他的钱袋是系在皮带上的。“这样更好,”他想,“因为有了钱便不称之为乞丐了。”

人们来来往往,富的,穷的;年青的,年长的——没有一个施舍他们。

“你饿了吗?”老妇人问他。

“有一点儿,”方济回答。

于是老妇人给了他一块没擦奶油的干面包,他由于饥饿而吃起来觉得十分甘美。

到了晚上,他回到那破旧的塔中等着换回衣服。那乞丐却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苦等了很久,方济穿着那有恶臭的衣服睡着了。第二天很早就被饥饿迫醒,仍然不见那乞丐回来。“那小子一定是忘记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当他又回到乞丐群中,看见那个身穿他的天鹅绒新衣的人,正和其他两个乞丐在街头酩酊大醉的唱着。“现在我倒是一个真的乞丐了。“方济却满意地说,于是他又开始乞讨,要到极少一点面包,继续挨着饥,他的胃似乎都缩小了。这就是如何受穷受侮和受人摒斥的方法,他感觉到无比的光荣,因他已称得起作为天主之友。

这样一连两天的求乞,直到回家的途中仍是一个乞丐;他一路沿门求乞,晚上睡在人家的破仓里。途中所经之处为了得点东西他还得挨门歌唱。他唱的都是感谢天主赏赐他享受贫穷的歌。

方济在未到家之前,人人都晓得他在罗马以要饭过日子,而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做。虽然他在附近熟识的村庄里预先换好了衣服,但在他刚一进门。就被他的父亲痛打了一顿。

他的母亲颤抖地低声说:“孩子,你实在不应该这样;孩子,你不会再这样做了吧?”

但是,他母亲的话只是使事情益形恶化。他父亲越发咆哮起来,敲着桌子叫道:“是多么愚蠢一一没有理性的愚蠢!本来可以成一个男爵的,他却跑到穷人堆里去鬼混——单是为了那个梦,弃舍了光明正大的路途,而偏要跑到贫民窟里挤在最卑贱的乞丐群中。我情愿把你从家里赶出去也不要看你那副样子。还有妳——”他转向他的妻子——“妳也有份儿!现在你觉得为他伤心,恸哭。可是,背着我,妳却在怂恿着他干这傻事——都是错在你梦想他要成为一个修士,为了一个奇怪的疯子来说了他必须生在马棚里的一句话。哦!那个马棚,像他这种做法,只配生在马棚里。他生就的是那种臭骨头,一身都是臭味,我再没有脸在大庭广众前说话了——我们原是富裕之家,在当地来讲是一个最好的家庭,我们总是暗地里帮助穷人,不使旁人知道我还一直都坚持那样做下去。假使他真想做一个修士,那么就叫他赶紧去吧!但是为作修士他恐怕太懒了,并且也太懦弱——不过,人们倒不会那么注意他或谈论他。从现在起他需要工作,如同我和他弟弟一样,不然,他就趁早给我滚吧!”

方济悲伤地望着他,他父亲话中的每一个字都蕴藏着与他观点不同的含义。

他母亲安慰他说“孩子,帮助穷人比作一个穷人更好。譬如旁人少了条腿而你也砍掉你一条腿是没有用的。”

“说的不错。”父亲叫喊着:“假若妳总是那么说就好了。”忽然他又生气地说:“我再不要听到一句关于这种事的话!一句都不听!从此再不要提,我是这儿的主人,他要按我的话去做——若是谁再敢提句,我就把他分成两段!”说罢就到店里去了。

方济上楼到自己的房间里,跪在一座十字架前哭泣着说:“我主,我的天主!我不能再过我已往的那种生活了,我是祢全能手中的子女,你的光明照耀了我,但是,我仍旧徘徊在黑暗中。我恐惧、孤寂、请多多地赐给我光明吧!好叫我知道祢在接近我。请宽恕我已往的过错吧!一一它在我的心中燃烧着,请用祢的爱火扑灭它吧!!”

他的母亲手里拿着一杯牛奶正想走进来,刚到门口听见他祈祷的声音。就站在门外没敢进去惊扰他。

 

方济牵着一匹马在山路上慢步而行,他刚从本镇小商场回来。他父亲和仆人坐着一辆马车早已走过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想去寻找他的朋友,自从他去罗马离开他已经有两个月了。他急欲要向他的朋友倾诉他的心情,因为他胸中已是满怀悲痛。方济近来一直都是在勉力抑制着自己。在他父亲责骂之后,他曾悄悄地跑到主教那里诉说他的苦衷。主教很开明地劝告他说:“就装作没有事情一样,不要太注重外表,专心于内在的生活吧,那是我们的力量所能做到的!那样也就不会惹你的父母不安。如果真是圣神的功能,那么你迟早总会发觉的。眼前多多地祈祷吧!”

方济按着他的话作了,并且也在期待着天主圣神。

现在为了不愿离开他父亲和仆人太远,方济骑上马沿着无垠砂路飞也似的驰去。忽然他的马向路旁一闪,在那里动也不动。这时有一个癞病人站在他的面前。

那人光着身子,遍体疮痍斑斑:他的下颚已被癞病腐蚀,鼻子只剩下两个红红的洞孔;一道黑红色的血从他的左眼角滴下来,左眼圆圆地肿起像一只癞蛤蟆的眼睛。右手上只有一个指头。

病人抬头看了看方济,表现着心里无限的忧戚。

方济吓得毛发竖立,恐怕受到传染,他赶紧策马驰骋而去。连头也不敢回一下。他的帽子被风吹掉,他也不去回顾它。可是在他的急行中,他记起了基督在福音中的圣训:“轻视你从前所欲要的而珍重你从前所轻视过的。”

于是他对自己说:“你这个会演戏的人,读福音时会被它的记述感动得声泪俱下,但一见到真正在这世上分享耶稣苦难的人,倒自私地跑开了。”

原来他是个这样的武土啊!他感觉羞耻得无地自容。忽然左手紧拉缰辔掉转马头朝着原路驰回。

癞病人仍旧站在那儿。他浑身的臭气几乎把方济熏昏过去,就那样他述是下了马,向那人致敬,在他身上方济看到耶稣基督受难的肖像。他现在对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毫不顾惜,所感觉到的只有爱,他毅然吻了那人腐蚀的兔唇。

癞病人哭泣了,他颊上血泪模糊,他下颚在微动着,但欲言又止,并没说出一个字;因为他的舌头早已溃烂掉了。

次日,方济骑向癞病患者的居留区域;那是坐落在本镇一处与外界隔绝的地区。他边走边想,想着主教和他的父亲,但这思想却是含混、渺茫的,对他不会发生任何影响。当他进入病患者的处所,看到一群疮痍满目的病人时,他身上虽起了一阵遽变。但他的爱情与愿望的力量却更坚强。

病人们见到如此阔绰,健壮的少年绅士突然跑到这儿来,还吻他们的手,个个都惊讶不止。他们拿他当作从天上降来的天使看待。在他们当中有的是因病而被子女用棍棒赶出来的双亲,也有被双亲赶出来的孩子们。在四壁的墙上是他们血污的手涂抹的脏痕。还有成千成万的苍蝇群起群落地飞到他们的脓疮上,又落在他们的食物上。他们当中还有好多人身上的腐肉在充满毒素的血液中微动。

方济来的这个地方简直像是地狱。无怪患癞病的人长期跪着哀哭。方济是他们当中最快乐的一个,因为他有克制自己身体的能力。

经过了整个的冬天,只要他的父亲一外出,他便偷偷地跑到癞病患者区来,他给他们安慰和友情;为他们的疮口涂药,替他们换新绷带,替他们洗濯。念圣经给他们听;有时也为他们讲述动听的故事。

 

有一次,在主日唱经弥撒后,方济独自留在堂中祈祷。恭聆天主的教训。堂里除了还有一个瞎子在朝着祭台微笑外,别无他人。方济的母亲忽然跑进来,脸色苍白而恐慌,她轻轻地拍了拍方济的肩说:“孩子马上回家去吧!你是不是真的去看过生癞病的人呢?噢!你父亲已是怒不可遏。快走吧!不然他会把你从堂里揪回去……”

父亲站在那儿像一只饿熊:两腿叉开,双手摆出准备扯倒石柱的架势,大声怒吼:“是真的吗?”

“是的,爸爸!”方济平和地回答。

他父亲大吼大喊起来:“你这种假善人!我不打你是怕你那污垢弄脏了我的手。在我鞭笞你以前先去到面盆里给我洗干净!”他父亲说着忽然抓着方济用力的摇撼着他的身子问:“你还要不要去?”

“我只是给他们带去一些幸福。”

“却给我们带来不幸!”

“爸爸!假如您也是他们当中不幸的一个,那么您是不是也喜欢有人去看您呢?”

父亲气得像倦马般的喘息着。“这是什么话?我就是不准你去!”

“但是,如果天主要我去呢?……”

“你这个假善人,怎么敢轻意提天主?你佯装好似天主的信友。对你那一年前的浪漫生活莫非就完全忘了吗?不记得总是半夜三更喝得醉醺醺地给人家抬回来吗?”

方济无话可答这确是实实在在的事。他有什么权利来提天主?他甚至连呼唤天主的圣名都觉得不配。他任凭父亲说下去,自己却把目光转向母亲;母亲这时吓得连天主经都念不上来了。事情总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啊一一为自己,为父母都已经不能再容忍了。总要有一个解决的办法。“唉!只要我能知道主要我做什么就好了…”他在想到。

他父亲气冲冲的走到他面前:“你还要不要去?”

“我现在无法回答您这个问题。”方济很坦白。

他的父亲再也忍受不住了,左一掌、右拳地打起他来。他的母亲在旁边哭劝;安之路吓得躲在椅子上。父亲把方济推出门外说:“把身子洗干净,到能答复我问你那句话的时候再回来!明天要你跟我一块儿出门去。”街上的人们和他从的朋友都在笑他。

方济受着耻辱跑进一个巷子,又偷偷地转往山丘上去了。这是他多天来第一次重回到那个山洞里,在里面直到第二天破晓方才出来,看上去他好像害了一场大病。他在山上漫无目的地徘徊着。

“天主啊!天主啊!”他大声叫喊。山谷里传回来三声回音“天主啊!天主啊!天主啊!”

他走进那座荒芜已久的圣达尔盎小圣堂,这是他从前常来对十字架倾诉苦闷的地方,本堂是一位矮小的老年神父。他头上盖着一块头巾,正坐在初春的微弱的阳光下看书,等候着进午餐。在他的对面有两个蜂房,蜜蜂在他的手上、胡须上爬来爬去,绕着他的头飞旋。他虽住在一个小小的茅舍中,但是有他的蜜蜂在陪伴,他觉得很快活。

为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尤其是一位神父,有了蜜蜂当作食物,蜜蜡制成蜡烛,还需要什么呢?他耳朵稍有一些聋,可是他老早已看到了方济走来。

“天气很清爽。”方济大声说。

“啊哈!”矮小的神父说:“甚么时候一刮西风我就听不大清。”

“这是从山那边刮来的东风。”方济在他的耳边说。

“啊哈!”矮小的老人笑了?“那么我更听不见了。”聋与不聋他根本不在乎。他有他的圣堂和酿蜜的蜜蜂,在心里他只顾倾听天主的声音。

方济用手指了指圣堂,示意他要到堂里祈祷。在圣堂里,他跪在十字架前两手向前平伸,嘴里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凝视着苦架,苦架上的耶稣也正祥和地注视着他,两旁绘有天神。在他深深地凝视着他忧苦的圣容时。便已将自己的灵魂完全献给了他;他张开他的双手和他的心胸,准备接受灵魂上渴望已久的神光;耶稣的两手也平张着,好像要把整个世界揽进他的怀中。

苦像是用木材制成的,外面涂有油漆,方济却是有生命的血肉之躯。在他和十字架的当中隔有空气和黄昏的微光;但在他们当中却连系着爱——无形的爱;还有老年神父和村农们的祈祷,以及全人类的祈祷和热泪。

方济在宁静中哭泣着;苦像在异常的宁静中开始说话。十字架上的耶稣微动,他的圣身抖动,轻轻抬起头,眼中呈现着生命之火,跟活人完全没有两样。他的嘴在微动,圣唇开启了,用和蔼的语调说:“看,我的圣堂即要倾覆了,重新翻盖它吧!”

他一连三次重复着这句话然后袖的头又低下去,眼中的生命之光也消逝了。重归还到木制的十字架上。——耶稣已经说过话了,说话时他还亲身离开了他的苦架。他的圣爱跟方济的爱火融化为一,血光的玫瑰在方济的心房上开了花。

“耶稣!耶稣!”他叫着说:“我再不是原来的我了,我已变成了祢。”他疲惫地倒在地上,满怀高兴地哭泣着,颤抖着。

不知过了多久,老年神父拍了拍他的肩;方济惊跳起来,吻着他的手,并从袋中掏出一把钱塞在他手中说:“这是为献给祭台上买圣体灯油的。”他又俯在矮小神父的耳边叫道:“我要重新翻盖您的圣堂。”

“你说什么?”

“我要重新翻盖您的圣堂!”

“哈哈!”神父笑了:“你要做建筑工作吗?那么你将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泥水匠。”

“我要把您破旧的小堂盖成一座辉煌、精美的圣堂。”这些话句句都是方济对着他耳朵大声说的。

“啊哈!出身娇贵的你,穿着这么华丽的衣服做盖房子的工作简直是在跟我开玩笑……”

“我就要去敛些钱来买工具、木材、和卵石……”方济随即跑开了。

“耶稣啊!耶稣啊!现在我算明白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雀跃地跳着舞步跑回家去。

“母亲呢?”方济问他的弟弟。

“在床上一一你把她气病了。”

方济早已跑到楼上。他的母亲躺在床上,前额用湿毛巾覆盖着,见到方济进来,又惊奇,又兴奋,高兴得坐起来。

“妈妈!妈妈!我要重新翻盖圣达弥盎小堂。”

“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要使你父亲如此伤心?你知道一切事他都责怪于我,他甚至恐吓我说你若再跑出去,他就要责打我了。孩子啊!拿定主意吧!倘若你真心想要做神父,那么就进入修院。哦!你刚才所说的关于圣达尔弥盎堂怎么样了?”

安之路冲进屋中说:“不要再使母亲的病加重起来,等着看父亲回来教训你吧!他刚刚已经发誓说要把你整个变好过来。”

方济看了看他的弟弟又回顾一下母亲,心中仍然响着苦架的声音,他说:“告诉他放心好了,我就要出走的。”

“孩子啊!孩子啊!”他的母亲伸着双手悲切地叫着他。

“妈妈,请您不要哭!”方济跑到她身旁、吻着她。

“妈妈!您也不必焦急—一为您、为我,只有这一条路。”

“孩子,你要到那儿去呀?”

“我去重建达弥盎圣堂,这是主耶稣亲自命令我做的。”

她两眉紧锁,深深地望着他。这一奇妙的事情果真在他的生命中出现了。

“那么你吃住的问题怎样解决呢?”她顾虑地问。

“妈妈,我们的主会照顾这一切的。”他俯在她的胸前哭泣着说:“他连空中的飞鸟和田间的野兔都一样地照顾,难道他不照顾你的儿子吗?放心吧!再见。”

他从马棚里将他的马牵出来,装了些丝织品和毛织品的布匹,然后对安之路说:“告诉父亲这些东西以后可从我的继承权中减除掉。如今我也要向你告别了!”

“你简直是个贼!”安之路喊叫着。“我要把你这丑事告诉父亲听。你这无耻的贼!”

方济悄悄地骑上马踏上行程,邻居们都从屋中跑出来看他,他却连头也不回。他的母亲头上披了一块黑头纱在窗口目送着他,方济恭恭敬敬地向她举了举帽子,好像在痛苦之母的画像前一样。

天开始在下雨了,方济独自朝着傅利诺商场驰骋而去。

直到晚上,方济才回到达弥盎圣堂,浑身淋得像落汤鸡,他已把他的马和布匹都变卖掉了。

那矮小的神父正在挤羊奶。除了蜜蜂外,他喂了一只山羊,并且还养了一对红眼睛的小白兔。再有就是一点花种,和小红萝卜种子,因为他有一块棹面大小的菜圃;他准备就在这几天来播种呢!他还有几瓶药膏,一种极好的外伤或火烫的药膏;乡下人谈起这药膏来都认为神奇极了。其次就是他的几本书,完全是手抄本,都是内容充实的故事。最后他还享有欣赏天空和地上各种美景的特权;人虽穷而却是一位精神真正快乐的神父。当人们告诉他不幸的事。他的听觉不大好时,他总是回答说:“啊哈!聋子听不到坏的事情。”

方济见他穿着有补丁的长衫,带着小便帽坐在那儿挤羊奶,并看着从羊身上挤出一道道的奶流进桶里,面上现出慈祥的笑容。山羊在吃着青草,很是得意,似乎被挤的奶根本不是它的一样。

方济自言自语地说:“他在对着羊奶发笑。我还要使他看这些钱呢……”他拉了拉神父的衣襟,两人交换了一下微笑后,方济在他耳边说“这是给你重建圣堂的钱。”他把钱倒在老人衣衫的大襟里。

“啊哈!很好很好。你从那儿得来的呀?”方济将实情告诉了他。“那么说是从家里得来的了。”老人惊异地说。

“不几天你的父亲便会找上我了,不,孩子,不行!这是你的钱。快点拿回家去!”

“我再也不回家了方济大声喊。”

“你说什么?”

“我不再回家了。”

“不再回家了?”

方济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再回去呢?”

方济两手拱成杯形放在老神父耳边,将他不再回家的原因告诉了他,并把所有的心事都告诉了他。自从他灵魂感到不安,这还是第一次他将心事完全倾吐出来。他的话虽然简短,但很清晰,那老人就像了解自己一样地看透他的心意。谈了很长时间,他们先把山羊关进羊栏里,然后又点起了粘土所制的油灯。

方济继续讲述下去,他告诉他,他怎样渴望天主,他的年青朋友,罗马,癞病人,他的父母,以及堂中对他说话的苦像。谈到伤心处眼泪随着他的声音落下来。这时,外面传来淅沥淅沥的雨声。

 

任何人见到这位上了年纪的老神父坐在那儿,又老又聋。连隆隆的声也听不见,都会生起恻隐之心的。但是,这位小小的老人却有个灵活的头脑。实际上,他曾受过相当高深教育。对于别人无法理解的事情他却有独到的见解。他具有洞悉他人心灵的天赋异禀。假如他耳朵不聋的话,恐怕早已晋升为主教了,方济讲完了他的身世便跪在他的面前痛哭起来,老年人劝慰他说∶“你没有错。你确实不能同时事奉两个主人。”

方济听罢,心里非常高兴;尤其这话出于一位神父的口。圣善的老年人又说(他原是位圣人):“你在这儿与我同住吧!在我这小小的茅舍中有足够的地方。我的食物不多,但总会有办法分配的。你就要过一个超性的生活了——我们等候着瞧吧!关于重建工作,我想不是那么简单。我们现在没有钱,你这袋钱并不算属于我们的;过些时候你自会有办法来实行重建工作的。眼前我先给你找点工作做,等我去见了主教让他委任你为圣堂的执事。现在我们还是来念端经,然后安心睡觉吧!

老小两人一齐祈祷后各自回去安睡;方济在临睡前又拿起他的钱袋跑了出去,他要拿它作什么用呢?把它抛到草丛中吗?不。他把它放在圣堂的窗棂上,然后才回到棚里。矮小的神父降福了他,就像父亲祝福儿女一样的祝福他。接着神父便吹熄了灰暗的油灯,跪在自己的床前作一次很长的祈祷,经过好久的时间,一动也不动,好像个装满干草的布袋。他感谢天主赏赐给他的小蜜蜂。山羊的奶。灌穊桌面大小田园的雨水,以及这个他认为即将成为圣人的孩子。同时,方济也在一堆干草前跪了很久:他在感谢天主赏赐他听到苦架的声音,并且赏赐他这位矮小的神父和一个慈祥伟大的好母亲,他也为他的父亲和兄弟祈祷。

当晚,大雨连夜不停地在倾下着,茅棚的稻草屋顶已开始漏雨,但在它的下面却睡着两个幸福的人,他们在达弥盎圣堂度过了几个钟点的快活时光。方济是堂中的小仆人和辅祭,同时也是不及棹面大的田园的助理园丁。他挤羊奶拣石头,把石头一块一块的堆积起来,换掉屋顶的干草。用自己制成的扫帚将圣堂打扫得干干净净。用砂和酸醋将一对铜制的蜡烛台擦得雪亮,他还亲手种了几棵小胡萝卜。

不是每个人都晓得怎样种胡萝卜,矮小的神父教给他种植的方法:“你必须这样子用手轻轻地握着种子,然后把拳头倒转来让种子慢慢地溜到地上,日后胡萝卜便要从这小小的种子滋生出来的。有些种子;就拿榉木来说吧,从它那小小的种子所长出来的榉木树将来可能比这座圣堂还要大哩。”

“是多么美妙的种子啊!”方济大声说:“天主啊!祢造的一切万物都是多么美妙呢!”

他又找到了另外的一个洞穴隐藏在荆丛后面,必须沿着荆树边慢慢地爬进去;里面根本没有一线阳光。那简直就是一个连魔鬼都无从找到的岩洞。在那不见天日的黑暗里,他的灵魂上日渐注入了爱与光。方济再也不能自抑了他高兴地唱起歌来。

他的父亲回到家里,听说方济已经逃走,他气得简直无法控制自己。他咒骂着,咆哮着,挥动着双臂侮骂上天;然后又把头伏在案上哭泣。他的妻子虽也在哭,但却保持着静默。在她正想开口劝说几句时。她丈夫便指着她的脸严厉地说:“别出声——要不然这儿就要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他简直在恣意引起一场吵闹;当他的妻子和安之路走上楼时,他嘴里仍在喋喋不休;他临睡时还不停吼叫着。后来竟说起疯言疯语的话,使他的妻子听得心惊肉跳。

“明天我要把他从他那隐藏的臭地方找回来!我要邀请全镇的人跟我一起去;一找到他就把他捉回来,在大庭广众之前痛打一顿。要使人们整年不断地谈论这事,我的面子必须要挣回来。妳在战竞吗?就一直战竞下去吧!也是妳自作自受……明天将是我的大日子了。”

第二天早上,是她先起床的。她到市场附近的圣尼各老堂去望了弥撒。不知她向一个乞丐说了些甚么,并且还给他一些东西。过了会儿,那乞丐便持着拐杖朝向圣达弥盎堂走去。

他父亲急促地吃了一点面包一一实际上他根本也吃不下什么——便叫安之路去把他的朋友和方济的朋友一齐请来。他把他的计划告诉他们,他们都一一的表示赞同。大家既是有地位的中等人士,所以都认为这样做是很合理的:若是一个孩子反抗自己的父亲作父亲的便理应责罚。这时,方济的朋友当中有一个叫做斐利伯的,生平最喜欢幸灾乐祸;他建议不要体罚他,最好是让大家把他灌醉。从前一样抬着他游行市区一遭,把他当作一个国王;酒精会催使着他引吭高歌。足痒起舞,他清醒的时候,就会羞愤地无地自容,也不会自视为圣人了。他认为唯有使他自己觉得可耻,才可挽回他的理智。

“好!父亲高声称赞;大家也都同意。“我们来找面旗子和一个六弦琴吧!”斐利伯得意地说。

方济的母亲听到了这些话,便从后门跑出去向坐在灰暗茅舍门阶上的一个老妇人说了一些话,又给了她一点钱。这个老妇人就披上她的披肩向着圣达弥盎堂蹒跚而去。

父亲率领的这一小队人马来到了圣达弥盎堂;矮小的神父正在那里沿着一道小溪踱来踱去;山羊正在吃着青草。方济的父亲从人丛中先走出来一手提着一根木棍一手握着一条麻绳。“我的儿子呢?”他一把揪着神父很不客气地问。

“您说什么?”神父侧耳反问说。

“我的儿子呢?”

“我听不大见”

“我的儿子!”

“喔!您的儿子吗?”

“对了。”

“您是在找您的儿子?”

“当然是了——难道我是找谁?”

“当然是了!当然是了!”

“他在哪儿?”

“什么?”

“他在哪儿?”

“是了,是了。但是您不要这么大火气好吗?假使您不这么大声乱叫我会听清的…唉!无奈这烦人的东风。”

父亲的怒火中烧。他用他粗壮的手按着矮个子神父的肩膀怒吼说:“你必须交出我的儿子来!”

“起初我尚以为您是在找一头公牛呢。”神父说:“若给那棍子一敲,不是要把您的儿子敲死了吗?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事?”

“他偷了东西!他是一个贼!”安之路抢着说。

“您是不是来追还那卖马的钱呢?”

“不单是追还钱,还要追还我的儿子。”父亲盛气凌人。

“钱——就在圣堂的窗台上搁着呢!”神父安然地说。

安之路跑去把它取来,交给父亲。“钱、为我倒在其次,”父亲仍是提高他的嗓音。“我主要的是找我的儿子。但是,他却赶紧把钱装进了他的衣袋里,接着说:“你叫我的儿子做什么去了?”

“我们刚才还在一块儿吃蜂蜜。”

听到这话,父亲大骂不休,抓着神父的衣领前后乱摇,咆哮说:“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有人很快地制止他说:“伯纳度,我的朋友,请你冷静一下;记住,他是一位神父啊;他甚么事也不会告诉你的,千脆我们自己动手找吧!”

于是大家开始搜寻。“他一定还在这儿。”父亲仍在大叫。“那不就是他的帽子吗!”他取下帽子蛮横地丢掉。

“他就在这儿,我们一定要把他找到。”

他们到圣堂里,仓房里,草丛里,以及山石的后面统统找遍了。他们也爬到山丘上和树林里。安之路大声叫喊:“方济我是安之路,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只是母亲病得厉害。她切望在死以前能看你一眼,别人也同样地跟着喊。父亲裂开喇叭似的嗓音说:“若是你再不出来。我就把你活活打死。”

这时矮小的老年神父只管坐在那儿看读那本小书,而方济始终还是找不到,同来的人已在开始埋怒枉费了他们的时间。有的已悄悄地溜了回去。父亲突然转向着神父怒喝说:“你要不要把他交出来?告诉我,要,还是,不要,!”

“我想把我小时候所经历的事情讲给您听一听……”神父仍是很和蔼。

“谁要听你那故事。我要把这事去禀告给主教。”

“正好,正好,我也要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主教是一位很有圣德的人。”

父亲气得混身颤抖,仍然大声地狂叫说:“我们还要回来的!告诉他,我非要把他找回去不可!”

“我会告诉他的。”

其余的一些人装作不属于伯纳度这一群失败的搜寻队似的,个个都顺着小路溜走了,只剩下他和几个热心的好朋友;之后,当他拿着棍子与麻绳回到亚西西时,有很多人大笑他,也有人嘲笑他说:“是不是你把儿子装进口袋里了……”

方济——这个被父亲认为的“坏孩子”究竟怎样了呢?耶稣基督他的主,他的天主曾亲自在苦架上向他说过话。这种无上的圣宠足以激发一个人达到他力所不能的境地;但如今他却像一个亡命之徒整日躲在山洞里,坐在那儿吓得混身发抖,这都是归咎于惟恐他父亲的责打和旁人的讪笑与讥讽,这对于一个曾亲耳听到基督说过话的人来说,真是太懦弱无能了。

然而方济却怎样也去不掉恐惧的心理,甚至不停的祈祷也无济于事。简直就像是一个梦魔在纠缠着他。在他的想象中,似乎听到了旧日朋友们弹六弦琴和唱歌的声音。在想起他们要愚弄他时,曾经昏厥过去。不过,虽有这么多恐惧,他的灵魂却对基督的至高真理逐渐地加深了了解。他开始感觉并领受真理的美好,以及和它中间的协调。他几乎完全沉醉在默想中,只望恐俱不再来侵袭他。

“你那恐惧不安的心理,简直就是魔鬼企图诱惑你的证据,”矮小的神父在给他送饭时向他解释说。“如果你能度过这一关,我们的主终归要战胜的。”

方济日以继夜地为战胜恶魔而祈祷,那恶魔似乎非置他的灵魂于黑暗的深渊里而不肯罢休。一天,他又想着基督的苦难:他曾如何地被人嘲弄,而又怎样善良、柔顺地忍受了一切;想到这些,他的灵魂上顿时像有一线微光辐射。“我要效法耶稣的贫穷!”是由他心底发出来的声音,接着他又高声说:“并且还要效法他受的凌辱!”

忽然,他感觉心内有一股无比的力量;把所有的恐惧霎时一扫而光。他跪在明亮的阳光下,唱了一首感恩祷文。

继而他又跑出洞外;太阳正高悬在天空,鸟儿在欣欢地歌唱。他站在日光下内心也充满了光明;心中满怀喜乐。他吻了地上的土和草丛中的野花,跑到矮小神父身边亲吻了他腮旁的胡须。“我已经逃出来了!自由了!现在就是猛狮当前。我也不会惧怕了,”他高呼着。“请您祝福我吧。”

“他该有一个多么美丽的灵魂呢!”矮小的神父低语说,同时掉转了头,恐怕让他看到他眼中被感动而流出的热泪。

方济迈着稳固的步伐朝向亚西西而去。他的衣服破旧、肮脏,满面胡须,披头散发,面色苍白,一脸的病容;但是喜乐的火花却从他的两眼直进出来,他一边走着嘴里还唱着圣歌。

 

正是一个静无声息的中午,街上只有阳光和几只小鸡。静寂中可清晰地听到泉水的喷溅声。彼得。伯纳度正在店中整理布匹。一向滔滔不休的他,如今却连一包话也不说了,静默得犹如顽石。在他的眉梢下和唇角边有着深深的皱纹。

安之路的确为他的父亲悲伤:他认为他父亲是那么和善可亲、慈祥的人,而被他的哥哥折磨得老态龙钟,真是一件值得惋惜而痛心的事。但是在他为父亲悲切的当儿,同时也希望方济坚持己见,他想:那时,布店的生意不都归我了吗?

母亲出外去拜访她的一个病友,这时家中的空气相当低沉。

忽然,街上远远地掀起了一阵喧嚣声:“发生什么事情了吧!”安之路手里正拿着一把剪刀,推开门向外面望着说:“我想大家一定是在嘲弄着一个疯子,”他又回过头来叫道:“看,他们向他掷污泥还用脚在踢他呢,真是一个可怜虫……”父亲正在里面忙着结账。一个人路过门前对安之路说了几句话;父亲隐约地听到方济的名字,血液立刻在他的身体里沸腾,两眼发着凶猛的光;他侧耳静听。安之路脸色苍白的跑进来,随即关上门喘息着说:“爸爸!爸爸!是方济呀!方济回来了。唉!我真难为情死了……请您别给人家看到吧!”

“甚么?是他?”父亲立刻大怒起来,从柜台后面跳出来。“让开!”他吼道,随把安之路推到一旁。摸索着门插头,但在他焦急忿怒之下,连自己房门的门闩都找不到,“该死!”他气得用脚猛力踢开门。

方济在一群大大小小的街头顽童中走着,他们愚弄着他,用唾液唾他,并且扯他的头发,和他那身破烂的衣服。方济保持着静默,显得十分庄重而严肃,眼睛闪着柔和的光芒。当父亲用力踢开了门,又高大,又凶狠的站在那儿时,一个肉贩正想拿起块羊内脏掷向方济的脸上,一看见他,只好赶紧缩回手,任由那肠脏滑落地上;人们也顿时安静下来。但是,方济仍安然自若地向着他的父亲走来;父亲也怒容满面的对着他而去;慢慢地。紧握着拳,高耸着肩,身体因恨和怒而颤抖,面部气得铁青。

他们面对面的站着:父亲看着他的儿子,儿子望着自已的父亲。方济本想说:“我已被天主的光沐浴过了。”但是还没等他张口,两只铁锤般的拳头早已把他打倒在地上了;血从他的脸上直往下流。他的父亲拉着他的头发很快地把他拖进去关上店门,外面的人潮就像海浪般地汹涌而至:有的爬上窗台,有的按着前面人的肩膊,还有人在为争钥匙孔而争吵。

在一片吵杂声中大家特地为两个女人——方济的母亲和搀扶她的女仆——让出了一条路。前面的店中并不见一人。父亲在里面的起居室双手背在后面靠着桌子气呼呼地站在那儿,满头大汗,狠命地望着他走进来的妻子。她不停地哭诉着并问他的孩子在那儿。

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简短地说:“关在酒窖里了。”

她索性放声大哭起来,想闪过他跑向地窖,却被他一把抓住:“不行,妳不能去,况且钥匙在我手中;从今天起他只好向我交涉了。”

对她,这几句话简直像高深的狱墙,她倒在一把椅子上用衣袖遮掩着她的脸。

 

过了不多几天,时机终于来临了;父亲要和安之路出外办货。这时母亲高兴异常,她渴盼这一天不知有好久了。以前,她曾跪在丈夫的面前要求他准许去见她的儿子,然而却被他一脚踢开。还有一天夜里,在他睡觉时,她曾试图从他的衣袋里摸出钥匙来;但她正在黑暗中摸寻时。他忽然叫起来:“住手!”

她这几天来哭得眼睛又红又肿。父亲临行前曾向她说:“钥匙在这儿。一天给他送两餐饭,不要多!我这儿还有另外一只钥匙,是酒窖的,但我不能给妳;因为我对妳已失去了信心。”

他望着她那困乏的脸和红肿的眼,情不自禁地握着她的手无力的说:“亲爱的,妳一定认为我残忍,其实不然,我并不残忍。这样地严罚他,我岂不也会伤心吗!但是,毕嘉,这完全是为了他好呀!他率性握起她的另一只手。“假使他还是痴迷不悟,那我再活不上两个月就要进入坟墓了。唉!妳不知道是多么伤我的心,使我伤心得几乎精神失常,我脑子里什么事也不能想了。天哪!有时候我真的想还不如死了的好,这简直使我年老了二十岁……”泪水顺着他赤红的面颊流下来,他吻了吻她的手。

“毕嘉,现在妳来试试看吧。他或许会听妳的劝解,我对他再也不会起什么作用了,——不过,”他挥了挥拳头,“假如他仍不放弃他的打算。我便要揍死他。”

“我试试看吧!”她殷切地说。

他再次吻了她灰白的眼眉,然后登上了马车。她站在那里手中握着那把钥匙,就像握着一根燃烧的煤炭。她静听着辘辘的车声逐渐消逝后,便一口气跑到酒窖前。在匆忙中忘记了拿蜡烛,只好于黑暗中慢慢摸索。

“方济,我是你的母亲,”她边摸索边喊。“我是你的母亲。”

“母亲哪!母亲哪!”而她摸到窗门的铁栏也摸到了他的臂膊,她们隔着铁栏相互地吻着,“妈妈!”

“孩子!”过了一会儿,这位温柔的贵妇人忽然作出蛮野的举动。“到这儿来!”她发出尖锐的叫声。“即使你父亲打死我,我也不要让他这样对待我的孩子。到这边来吧!”她用力拉着铁栏,但是只能使门发出一阵零乱的毕剥声而已。

“锉!”她叫着跑上了梯阶,两手提着衣裙边。“锉!锉!”她向店中正在侍候着顾客的一个伙计喊着。为了听从店东夫人的话,他把顾客冷落在那里。跑进货房中去找锉。他从没见过她这么狼狈;实在有点吓人。锉、一定有。但慌忙中失去了记忆,一时竟找不到。

“这儿有一把柴刀,”她说。“我们可用它来砍开!”伙计仍在里面傻头傻脑的找,她径自跑回酒窖,用柴刀猛力砍门上的锁。这位出身高洁的贵妇,温柔和善的良母。竟会用她那双白嫩纤细的手握着一柄柴刀把那铁锁砍断了。

作母亲的会为自己的儿女赴汤蹈火;在必要时,还会为儿女上刀山,下蛇窟,何况为她的儿女砍断牢中的一把铁锁呢!方济躺在母亲温暖的怀中颤抖;她将他扶往阶梯上见一见天日。他面对着母亲坐在地下,她用双手捧着儿子的头。她们已有一个多月不见面了!如今她才看出他两眼边的黑眼圈,额际边的伤痕,没有血色的双唇,干瘪的面颊和头上蓬乱的长发;所缺少的仅仅是一顶茨冠了。

她用泪水冲洗着儿子的脸。

 

方济准备离去的时候,正是一个下午,他穿着一身黑绒的新衣,手上提着一个皮箱,已经把一总的话都向母亲禀告过了,在她听到时,她的内心激荡着喜乐的微波。她的梦想果然实现了。他说:“母亲,我仍要回到圣达弥盎堂去。”

“听凭我们主的意旨去做吧!”她勉励他说。

“怎么应付父亲呢?”他为母亲感到不安。

她却骄傲地说:“放心吧,不会有什么‘窖’,深得使我无法把你从里面救出来的。

出于方济的本心,原想作一个彻底贫穷的人,不带家中一物,穿回本来的破衣服离去,但作母亲的怎能忍心让他那样做呢?最后他终于遵从了母亲的善意,穿起漂亮的服装,显得喜气扬扬,为使母亲在他临别时感到高兴、自满。他并且还收了母亲为他烤的熏鸡和一罐陈酒,也拿了她送给他和老年神父的钱;其中有一部份是为后者重建圣堂用的。方济仍装出满面笑容,但内心却暗在想:一个穷人怎配有熏鸡呢?母亲要有的话,还会送给他一只金匙银碟呢?但是伟大的母爱,将仍使他永铭不忘。

“妈妈,我要走了。”他说:“请您多为我祈祷吧!”

“这正是我今后生活中的凭依。”

她们保持了一刻的缄默。在微启的厨房门缝里传来有人喘息的声音。是女仆在那儿偷听。

“现在真要走了,妈。”他吻了她。

“孩子。愿天主与你同行!”她咬紧着嘴唇。无力地兴起双手祝福了他,然后立刻把脸调转过来。

方济头也不敢回的大步直向主教府而去。

 

主教府的大厅里挤满了人:在那里即将举行一次公教法庭的庭审,主教亲自充任本案的大法官,主审父子间的纠纷。富人和穷人,贵族和中产阶级;巷术间低级的贫民和城堡中的武土,隐士和司铎等,每人都站在预先按着各人的品位指定的位置,把这一整个长方形的大厅挤得水泄不通。

绿油油的玻璃窗不再有光线透射进来,厅内点上了很多蜡烛,多一半是靠近主教的宝座边。他身上穿着罐金的主教长他,头上戴着高礼帽。靠近他的前面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十字架,背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公审判的锦画。

父亲和方济各自分站于厅中央的两旁。人们不断向前拥挤。忽然,一个司仪手里拿了一只头是苹果型的银权杖喊道:“肃静!”

主教站起来——他是一个身材高大而极威严的人,有着一对尖锐的眼睛。宣布请方济的父亲述明他的苦衷,之后随即坐下。

彼得。伯那度向主教鞠躬致敬,吞咽了一两口口水后用颤抖的声调说:“我到你这里来控诉我的儿子,是因为他在你的教会里充任你所任命给他的小差事。现在我毋须描述他的劣行,整个城里的人都在拿他当一个家庭的丑闻谈论,就连附近的邻镇都知道了。我请了这些知名的绅士光临,就是为请他们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他们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他们是不是肯叫自己的儿子拿了他们用血汗挣来的钱和产业,去跟城里的穷要饭的鬼混,把钱都花在他们身上呢?并且还去找生癞病的,给家里带来传染病的恐惧一一后来再偷家里的东西去变卖……”

厅里起了一阵低微的骚动。显然是对父亲有利的,这样无形中鼓励着他把方济的恶行一一开列出来:“但是我仍愿宽恕他,”他接着说,“只要他立即停止这可耻的行为,他还可以马上回家,并不需要他工作;我还会给他钱叫他去分散穷人。只要他的行为过得去,他喜欢什么时候去朝圣和望弥撒都可以,叫我还能给他什么呢?”

“有理有理!”众人叫道,“说得好,伯纳度,说得好!”

主教任由他把话说完然后才说:“这只是一桩剥存他继承权的问题……

“不错。”父亲大声说:“假如他仍要继续过那愚蠢的生活,就应当剥夺他的继承权。”

主教转向方济:“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奉劝你自动放弃你的权利。”

“哦!原来你们这是有计划的,简直是个骗局!”父亲大喊。

方济向前走了几步,瘦弱的脸苍白无光:“主教大人,我什么东西也不要父亲的:不要金钱也不要财产。但是。我唯一所要的是:叫我能在您的保障之下,效法耶稣基督,过穷苦的生活,这一切由您来决定吧!”

群众又在想:这也是对的;他们伸着头,垫着脚在观望。

主教说:“你对本庭有这么大的信心是一个很好的现象,贫穷的路是美丽的,不过它经常是被荆棘覆盖着的,有时人们的本性会很软弱。”

“是的,主教大人;人是软弱的,耶稣也曾经三次跌倒在十字架下,但是他的大父却与他同在。我也依靠同样的大父——不然我不会到这儿来的。

神父们彼此谈论他话中含有的深意。主教自己也在暗暗称赞。他说:“那么你是完全出于自愿地放弃你的继承权了?”

“是的!”像枪声一样的脆亮。

厅里,众人惊奇地低声议论着,父亲知道可以把握着自己的钱,也就松了一口气;但是这样轻易地放弃了方济,连碰都没碰他一下,心里又有些不甘,因此他说:“那么你应当把从家中拿去的钱一文不剩的全部还给我……”

“那是母亲给我和神父的,并且也是为了重建圣堂用的。”

“但那却是我的钱!”

这时主教开口说:“方济,把钱还给你父亲吧!天主不要你用金钱来完成他的事业,何况它或许是由不正当的方式得来的呢!”

父亲怒火冲天,紧握着拳头乱摇,方济扯下钱袋丢在父亲脚下。“诺。都在这儿了;所缺少的已经献到堂里了。

“贼!”父亲边喊边弯下腰去拾钱袋。“我要全部都给我还来,一文也不能少!”

顿时厅中哗然乱作一团,有人很同情他,也有人却反对他。任凭司仪再怎样敲着银苹果棒喊阻:“肃静!肃静!”却始终肃静不下来。

于是主教站了起来,这时大家才回复了宁静。“还有人有什么话可说吗?”他的眼睛注视着方济、父亲和群众。

在方济看到父亲那样视钱如命的时候,他气得浑身颤抖。就此也只好与他一刀两断:“请庭上稍等片刻!”他忽然向主教说。然后跑到锦画后面,锦画随即摇动起来。人人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幅画,就连他的父亲和主教本人也不例外。

厅里雅雀无声,一片沉叔,只见挂屏儿微动,公审判的绒画在摇晃:图上的死者,天神,魔鬼一齐动摇起来,乘着彩云降来的基督也同时摇摆着。突然间,方济赤裸裸地从绒画后面跑出来——矮小瘦弱的身体——两手托着衣服,把它们掷到父亲的脚下说:“您也把我的衣服收回吧!我现在不跟出生时一样了吗?那么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

众人中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他们热诚地喊道:“好啊!方济!好啊!勇敢极了!”

主教急忙站起来用他的长袍把方济遮掩着。一件饰以金丝宝石的圣袍,很快地便把他的赤体和真贫遮掩起来。父亲悲愤填膺急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弯下臃肿的身躯把衣服拿起来。他连已经含在喉头的咒语也无力说了,但在他怒视眈眈的眼目中,表现岀诅咒和愤懑,他的两腮也在颤抖。

方济从镶以金边的长他里伸出头高声叫道:“诸位!请听我说!一直到今天我都是称彼得•伯纳度为父亲,从现在起,我便可废止那种称呼了。而只需说,“在天我等父者!”他随即从长他里伸出一只赤臂指着前面的金十字架。众人放肆地欢呼。在群众高声的欢叫中,主教带着方济在他的圣袍下慢慢地退到另一间房中去了。

“把他逐出去吧!”这是众人喊给父亲听的最后一句话,于是他怀着一肚子的闷气跑出大厅。在街上他感觉抱着一堆儿子的衣服实在可恼又可笑;他便用力掷到路边的沟渠里。并且在衣服上面猛力地践踏着。最后他竟倒在他的一个朋友——一个显要的绅士怀中,流着眼泪。

 

山峰和丛林里震荡着雄壮的歌声,方济得意忘形地边走边唱,他在今天的新婚典礼中娶了“贫穷之女”作为他的新娘;现在他漫无目的地带她去度蜜月,哪儿是他(她)们的蜜月宿处呢?他也不知道,哪儿都好,他只管歌唱。像一只欢悦的百灵鸟翱翔空中唱着喜乐的高歌。

天空中飞满了百灵鸟,因为此时正值初春时节,新的生命在整个大自然里掀起了浪潮。春,使山岩间的积雪开始融化。并且到处呈现出令人欢腾的沁凉而清洁的山水;方济随用双手作成杯型棒起来享饮。还有比畅饮山涧的溪水更令人欣欢的吗?

方济穿着套破烂不堪又不合身的园丁工作服,俨如田间农夫们用来驱赶乌鸦的稻草人:过长的衣袖拖过膝盖,裤子过多的褶儿就像一只手风琴,这当然也归咎于他过短的身材所致。低头,就只看到两只耳朵。不知道他还从那儿弄来一件破他子,背后用粉笔画了一个大十字架。就是这副窘样在山岳树丛间钻来钻去。连哼带唱地游荡了两天;夜晚披星戴月,露天而睡。

一次突然从山林里跳出三个满脸青黑胡髭的壮汉。身佩长刀,来势凶凶。他们是强盗,是绿林好汉,这块山园、树丛便是他们的家窠;他们一个个像恶熊一般,只要有人胆敢冒险打这儿经过,他们便不分青红皂白的抢劫。谁还敢像他这样大摇大摆地在这儿高声欢唱吵扰他们呢?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借吹口哨以减去心中的恐惧是可以的;但在强盗的窝门口这样兴高采烈的欢唱?——看罢!他们猜想他一定很英勇,尤其来者又是一个不足五尺之躯的小矮子。

他们当中的高个子首先发问:“你是那一个?”

“我是那一个干你们什么事”?方济满不在乎地说:“不过既然你们要想知道,那么我是上天圣王的使者。”他用手指着天。

嘿!这个小家伙果然胆子不小,竟敢出言不逊,还跟他们开玩笑。——啪!——方济挨了一记,跟着便倒在地上;他们跑上来七手八脚把他痛打一顿,又扯起他来乱摇。几乎把骨头都摇断了;他们扯掉他的衣服,把帽子给他丢到树上,还把他推进一个很深的岩坑里,坑底铺有一层未能融化的厚雪。感谢天主!若没有这层厚厚的积雪恐怕他早已粉身碎骨了。

他躺在雪上,身上除了还剩下一件旧而长的衬衣外,别的都被强盗剥光了;如今,他还可以听见他们有说有笑地扬长而去。他费了很大气力才爬上坑口。他还唱吗?——唱什么呢?——一样的歌。

树林中的冷风吹袭着他的身体,他的衬衣被刮得飘飘荡荡,打在腿上啪啪作声。他索性把它绑在腿上继续前行,口中依旧高唱。他远远地瞥见了一只狐狸;起初那狐狸曾瞪视他片刻,后来终于跑去了。“小狐狸,”他跟在后面叫,“你不必跑开。我跟你是一样的可怜,一无所有,我堪称为你的兄弟了。”

狐狸却理也不理地依然逃走了。

方济跑进林中的一块空地上,他记起了这里就是他以前狩猎时经常到的地方。就是在这里有一次他们捉到了一只小鹿。这儿附近有一座本笃会院——这正是他的好去处。他们也是为基督献出一切所有的人。啊,能够跟他们在一齐体验一下祈祷的气氛和温享一下基督兄弟的友情该是多好么呢!带着恐惧渴慕的心情他举手叩门。

院长、司铎、修土都一齐抱着好奇心来开门,因为他们这里从来不曾有过任何访客,各人都用怀疑的目光注视着他。

“赞美天主!”方济说,随即把他的身世作了一个简短的介绍,并问他们是否可以留他在此地寄住几天。

院长是一位很坦诚而口快心直的人,依他的本意是想把他打发走,其他的人也都显出快快不悦的样子。但是他们却基于院规:“收容行人,视乞丐如耶稣基督自己。”因此他们无可奈何?只好放他进去。

“但是你必须要工作。”院长命令说。厨子修士也在一旁帮腔:“若是你想来揩我们的油,千吃不做,那你便大错而特错了。”

方济像农家的耕牛似的苦做不休。他们把最肮脏的差使给他做:清扫厨厕、洗刷碗碟、饲喂猪只等。让他睡在干草堆上,吃他们剩下来的残羹剩饭。

这是一座不很有纪律的修院,所有的修士彼此乱施命令,每个人都像是院长。这种与外界长时的隔绝,使他们的性情变得粗野、易怒;但这却夺不走方济心中的阳光,他仍是殷勤,谦逊而有礼。不过,他们却看不惯这种善良的举动;因此过了不及两个星期,厨子修士便借故叫他走了。

他继续向前漫游,,但没有走好远;因为他那颗心——那颗温柔顺良的心,一样有着它的私情。春天的花朵和一片所有的青绿色彩真是美丽极了。亚西西的春天远比这儿更要可爱!那儿才是春的真美,那儿有一位和善的矮小司铎,有一座待修的小圣堂和它里面的十字架——一个圣十字架;有癞病人,还有慈爱的母亲。他们都在那儿期盼着他。他的思潮不停地在激荡。

他不再唱歌了。在他向前迈进时,他感到对那城镇有一种急切的渴望:渴慕着它四郊的园野,渴慕着生活在它那儿的人们。一个人对思乡病是很难排解的,他好像在围有高墙的狱院中徘徊,一个美丽的狱院;大得如同整个的世界;但是,不需怀疑,它却仍是一个狱院。他停止脚步,站在一个幽静的山谷里。一只鸟儿从他头上掠过,飞向南方。

“我也要如此!”方济叫起来;掉转了头,朝向南方走去。他又开始欢唱了;两天后,他从一座山顶上眺望在半山间的亚西西。阳光把它照射得洁白无疵。他张开两臂,如同孩童奔往母亲一般;大声叫道:“这才是我将要耕耘的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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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站时间:2006-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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