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时隔四十年,旅居在美国及其他地方的上海教友都忘不了,会回忆亲自经历过的四十年前那夜的痛苦。是的,「九八」前五年中,每年做依纳爵的神操,都已准备好迎接天主要给我们每人的十字架,这十字架就是痛苦的代名词,那天十字架临到我们每人头上我们接受了,这是天主的恩赐,光荣归于天主!
我们会回忆那夜,XX下了狠心,准备一举消灭上海的天主教,于是进行了声势浩大,残酷恐怖的一场公开打击;敬爱的龚主教和主教公署的神父们被捕,修院的院长、神师、教授、修士们被捕,本堂神父失踪,各修会包括慈幼会、仁爱会和隐修院等都被抄査得零乱不堪,他们的院长们也都被捕,仅上海市区内至九月廿六日先后有四十余位神父,三十多位神哲修士,二三十位修女以及千余名教友中坚分子(包括大专男女青年)一起被捕。那时上海的各监狱、看守 所、牢房都关满了教友。「九八」教难,只是上海教区率先踏上了苦难殉道者之路,继而,全国天主教各教区相继不断的也一同走上了为主、为教会、为信仰的合一而牺牲作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着漫长不流血的致命生活,书写了最值得纪念的一篇篇可歌可泣的中国教会史。
我们会回忆那夜多少的父母为失去自己纯洁的好子女泣不成声,多少丈夫为自己别离的妻子准备探监。有些父母还没有进教,根本不懂他们为甚么被逮捕,甚至有些父母跪下哀求他们要背弃这害人的教会,他们没有背弃,更加重了父母的痛苦。就是老教友人家被弄得夫妻离散,父母子女割爱离别,那有不痛心的。可怜的孩子们,不懂事抱着母亲,不愿放走,母亲为了不背弃信仰,忍痛含着热泪挣脱孩子的拥抱。我们自己那时的心里一团漆黑,此去不知去往哪里,也不知道要遭到甚么待遇,要坐监,要被千百次审问。将来还要被押送到北大荒、大西北等最辽远的地方劳改,对这一切,那时居然有这样大的勇气,闭着眼睛对天父说:「父,祢所要的,我都要。」我们居然像耶稣一样,接受父给我们的苦爵,可那时我们还不知道这苦爵里究竟有甚么样的痛苦。
进监狱就是痛苦的开始,有一句名言「不自由毋宁死」。最叫人痛苦的是精神上的打击和失望,对前途完全失掉自主的能力。那些年轻的学生从此一辈子再不能上学了,所有各门科学对他们都闭上了门,他们这辈子只能做一个普通没落的农夫或手工业工人。监狱生活把这些年轻人剥夺得一无所有。在监里简直得不到人的待遇,连将来娶个比较称心如意的妻子,生养理想的孩子的权利也被剥夺殆尽。十年、廿年,这样没前途没希望的岁月怎么过,在夜深人静不能入睡时,怎能不想,怎么不痛苦,而他们,好样的青年!居然有勇气把这痛苦接下来,这说明他们对主耶稣有多大的爱情!才能长期在这痛苦中坚持信仰,忠贞不阿。
那些女青年对她们终身大事问题更是彷徨痛苦,一进监狱门就失去了一切自由,连对她们的所谓终身大事也没选择余地。那个女孩子不想嫁给如意,至少可意的郎君,可现在连这点希望也消失了。是的,回头是岸,只要她们背弃信仰,立即可出监狱获得这选择的自由。有些女青年确这样做了,且成了爱国会的骨干。可她们宁愿放弃这自由,坚持她们的信仰。
今天回忆起,当时心灵的战争和挣扎,也许还心有余悸。她们奇怪,在那时候哪里来的这股毅力,她们坚持留在看守所里、留在监狱里、留在劳改场所,她们亲身经验到她们的危险处境。她们中有些女青年且不在少数,因为这些被捕女教友都是比较热心的,她们从小有守贞做修女的志愿,她们也听到过圣教会的说法,守贞做修女就是嫁给耶稣做他的净配,她们从来不想嫁给任何一个男人,即使他们是领过洗的教友也不愿嫁。可现在她们孤苦伶丁极需要有个男人保护她们,只求保全自己的身体,结果也不得不嫁给一个干部或场地工人。而听说这些干部或工人就曾这样说过,他们就是要娶一个天主教女性,且说最理想要娶一个圣母军团员,他们早已看到天主教女性就是不平凡,与一般女性不同,她们生活举止待人接物另有一种风度。
凭我所知这许多极不平凡的女青年教友中,有一位虽经过廿年来的劳改生活还是保持着独身出监狱,之后她也没有返回上海故乡,她进了北方还存在的德兰小姊妹会修道。我离开大陆时,她还在北方做年轻修女的神师,她在十五六岁时,就在徐家汇教堂给孩子们讲要理。在一九五三年在我被逮捕的后一天早上她也被逮捕了,她是徐家汇哥哥姐姐中突出的一位,公安局早已注意到她,很早就被逮捕。她被捕了,便遗下多病的妈妈及六个弟妹,她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姑娘。
我们活着的人自然还会回忆,四十年内在狱中殉道的许多神父,如董世祉、吴应枫、王仁生、陈哲明、沈士贤、侯之正、章显犹、朱树德、沈百顺等神父,还有不少修士、修女和忠贞教友在殉道狱中。特别一提的王仁生神父,他的形象使我越回忆越感觉到伟大。教会已把一位为了爱人饿死在纳粹集中营的神父列入了圣品。他是波兰人,叫高培。仁生神父就是中国的高培,他俩同样为了爱人饿死在劳改场所。那时是在所谓自然灾害的年代,更不用说在劳改场所统一在严格的定量制度工下生活,我们都是过来人,我们还活着没有饿死,而仁生神父一个人饿死了。我认识仁生神父最清楚,他不忍看到那些年纪轻的劳改犯挨着饿,还要做重劳动,他一定会把自己刚足够维持生活的定量给一部份与那些青年。这样日长时久,他自己维持不了,他破例的写信给他在困难中挣扎的妹妹,叫她送些吃的东西来,等到他妹妹放寒假后想去看望她哥哥时,她哥哥已逝世了。
我相信仁生神父是爱护自己的兄弟而死的,耶稣说:「再没有比为自己的弟兄而死更大的爱。」
我们自然还会回忆许多,在四十年中出监狱,后死在外面的许多神父,如张希斌、李季才、秦士元、传鹤洲、沈乐天、陆达源、严蕴梁、朱洪声等和更多的弟兄姊妹们,他们不但慷慨地接受了主给他们的痛苦,并且勇敢地像主耶稣一样「听命至死,死在十字架上」。我回忆到乐天神父的妹妹梨霞姊妹,乐天神父也已逝世了,留给我们一位圣的神父的印象。他爸爸也死在监狱中,也是一位圣者,他妈妈也已死了,她也是被扫地出门吃尽苦头的家庭妇女。一位杰出的教友梨霞姊妹曾在青海劳改,她的德行不但令教友姊妹们仰慕,就是那些非教友劳改的所谓「同犯」也惊奇。她返沪后,发现患癌症,病在床上,每天有好多一起劳改过的教友或非教友来探望她,她躺在床上,一直带着笑容,安安宁宁真像她主保圣女小德兰一样。我也去探望过她几次,她那么热心、虔诚,她心中非常平安,她带着笑容离开这世界,希望有人会写她的芬芳表样。
还有我们的老枢机主教,回忆到四十年前的上海教友和神父抱着「血可流,志不可夺」的慷慨精神和行为,给他们批了八个大字「白刃可蹈,趋火不辞」。他为有这样的敎友和神父而感到骄傲,而感谢天主不已。
是的,上海教友带着无限的激情回忆四十年前的今天:「九八」,而编了这本纪念刊,是有深远的意义。因为「九八」要我们回忆尝到痛苦的味道,痛苦确是可怕的,可如同圣衣会丽莎修女说的:「在十字架上才能找到耶稣,祂且会给我们生命与喜乐」。我们经过痛苦的人,确实体验到这句话的真谛,回忆四十年前直到今天,确实在痛苦中找到了耶稣,他真的给了我们内心的喜乐,连共产党干部、监狱里的犯人也奇怪为甚么这些人脸上常带着笑容。
再回忆在我们被捕之后就有部分教友、神父、主教为了逃避十字架乖乖听XXX的话,在北京成立了所谓「中国天主教」。在一九五八年「中国天主教」的创刊号里,某主教奉承XXX说了这两句肉麻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意思是说:你们XXX是皮,我们天主教是毛,要是皮没有了,我们天主教怎能生存呢!这位主教心里是不是还有天主!一位主教说这样的话真叫人痛惜。
最后我们还是回到加尔厄略山十字架旁,只有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有资格能说这句话:「顺我者王,逆我者亡」。凡跟随我的跟我一起背十字架的,才能和我一起做王;凡不跟我的,不愿或逃避十字架的,亡,亡,亡!
蔡石方 一九九五年九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