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死亡的撞击离我们如此之近的时候,你几乎不能不改变对生命的看法而继续活着。毫无疑问,我们都知道明天我们可能就会死,或死于车祸,或死于心脏病突发,或死于别的什么。可是,除非这种可能性真的出现在眼前,否则我们大概才会停下来想一想它意味着什么。也许这就是当他的妻子被癌症夺去性命后,C.S.路易斯所说的“没有任何东西能以任何程度动摇像我这样一个人… 他只有在被重击倒下之后,才能有所知觉。”如果说科伦拜的悲剧对我有什么影响的话,我相信它至少让我有所醒悟了。仿佛一个大震撼打断了我们日常生活的程序,它迫使我们去查看其中种种琐碎的细节。 我永远不会忘记,在等候凯西生死讯息的那些无止境的时间里,我怎样对自己说,如果凯西平安无事,我一定竭尽全力使她的剑桥之梦能够成真。我干吗那么快就向她浇泠水呢?我发现我也想起了其它的争吵,为汽油费、为买衣服、为地毯上的污迹等等,我后悔没有时不时地更随和一些。 说到后悔,让我告诉你一件与我们车库有关的事。去年夏天,凯西和克里斯随青年团契去芝加哥期间,我给自己买了一部福特“远征”。在这之前,凯西已经抱怨在前一年的那些奉献之后,还要自己为那次旅行筹款。我很不高兴,认为那时该是为我自己做点什么的时候了。至少当时我是这样为自己辩护的。而这一切今天显得多么孩子气。每次我开着它的时候,它的宽敞似乎徒增了我内心的空虚。 领取凯西的人身保险则更是遭糕。我本来忘记了她的保险,直到有人问及,我才想起。(买保险是布莱德的主意,以便孩子出了意外时,我们有能力支付安葬费。) 拿那笔钱使我们感到十分难受,好像我们从自己孩子的死中得到了什么好处。除了支付贷款之外,我们还能用它做什么呢?凯西的死既给我们留下如何与他人相处的细微的功课,更将我们抛置于无尽的感情撞击中。有时候我们能够昂首向前,有时则混乱一团或跌倒,感到厌烦和愤怒。不承认我有挣扎是不诚实的。布莱德总是说有一件事可以使我们承受这一切,那就是凯西已经在天上的事实。没错,这样想的确让人感到安慰,但并不能减轻思念她的痛苦。每次当我走到她床边、坐下来的时候,她再也不会走进她房间的念头仍然像新的创伤一样深深地刺痛我。 ******************************************************* 枪击之后,作为哀悼活动的一部份,克来蒙特公墓里竖起了十五个十字架:十三个为受害者,两个为凶手。不出所料,很多人因最后两个十字架而恼火。一位到访者甚至在其中的一个上面写下了「邪恶的冒牌货」。我可以理解这样的举动,但我也感到忧虑。这种愤怒是具有毁坏性的冲动,它能吞噬你内心的平静,最终只能增加你的痛苦,比起初的更甚。当你忙于培育怨恨时,它也使别人更加难以安慰你。并不是说我心里没有那些怨恨的种子,我知道我有,但是我不允许别人去浇灌它们。 讲到报复,以牙还牙、诉诸法律或采取别的手段是人之常情。然而,在凯西被杀这件事上,我们永远不会纠缠他们的家庭不放。即使我们起诉并且赢了官司,多少钱能把凯西带回给我们呢?再说,他们也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任何以为他们的悲痛不及我们的举动都是残忍的。 我们清楚地知道围绕着哈瑞斯和克来伯德斯的争议。有的人说他们是不负责任的父母,有的人说他们乃是疏远或幼稚的父母。我们怎能知道呢?有罪?无罪?我们不能随意地贬低他们,特别是我们收到这样一封手写的信函以后。它是在凯西去世约一个月之后出现在我们的信箱里的:「亲爱的伯诺家:提笔给你们写信,为你们失去了美丽的女儿凯西而表达我们由衷的悲伤是多么困难,多么卑微。她给这个世界带来快乐和爱,她被一时的疯狂夺去生命。我们希望本有机会认识她,并被她爱的精神所激励。 我们永远不能理解这场悲剧的发生,也不知道我们如何才能防止。我们为我们的儿子在凯西的死中扮演的角色而抱歉。直到我们与世界上的其他人在无助的恐惧中看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时,我们从未见过迪蓝的愤怒和仇恨。我们的儿子要为这个悲剧负责的现实至今仍使我们极其难以明白。 愿神安慰你们并你们所爱的。愿他将平安和理解带给我们每一颗受伤的心。 真诚的问候素与汤姆·克拉伯德」有的人也许会将克拉伯德的信丢而弃之,或希望他们再多说几句,我们却不这样。 一方面,他们需要巨大的勇气写成并寄出这封信。再说,在同样不可理喻的灾难中也失去了一个孩子的我们只应该分担他们的痛苦。 即使凯西还活着,我们还是可以理解他们的伤痛和卑微。在她改变方向之前,我们之间的烦恼与杀她的凶手的父母与他之间的一模一样。就算分离带给我们的悲痛是无可相比的,我们至少还有一个安慰,那就是我们的女儿死得高尚。他们有什么夸耀呢?我们没有办法勾销在科伦拜已经发生的,但我确信我们可以防止类似的悲剧重演,我也确信无论一个孩子怎样疏远和充满敌意,在事态发展到我们只能举起双手,眼看着最可怕的恐惧变为现实之前,一定有办法及时接触到他们。如果说我从凯西暂短的一生学到了什么东西的话,那就是命运不能毁灭一个年轻人,无论他如何叛逆。 温暖、自我牺牲、真诚和从神来的终极的爱可以引导和拯救每个孩子。至少,我不会放弃这样一种希望。 * * * * * 凯西的死在小顿城之外引起的反响完全超乎布莱德和我的意料。信函从每一个州和全球各地,英格兰、亚买加、法国、德国、澳大利亚和□鲁,蜂拥而至。大量的邮件曾一度使我们家的整个客厅堆满了礼物、信和卡片。 凤凰城十七岁的斯托克写到,凯西的死使他刻骨铭心,完全改变了他的生活。北卡的一位医生对在洪都拉斯为流浪的孩子建立一个家心怡已久,凯西带来的感动使她开始实施她的计划。写信的时候,孤儿院终于开土动工了。在宾夕法尼亚,一对年轻人被凯西的故事所震憾,以凯西的名字为他们刚出生的女儿命名。 借着电视和互联网,小顿城的新闻甚至传到了非洲的农村。我们的朋友在苏丹一闭塞的地区旅行时,当地的村民向他们询问凯西的故事,并想要为她树立一座纪念碑。 很自然地,受凯西的死影响最大的是那些最了解她的人:她的弟弟克里斯、她在西波利的夥伴、她在科伦拜的同学。克里斯极其出色地承受了失去姐姐的打击。毫无疑问,他的处境曾经很困难。他和凯西在他们那个年龄是非常亲近的姐弟。自从四月二十日我们家成了新闻媒介的焦点之后,朋友、亲戚和来拜访的便络绎不绝。像布莱德和我一样,克里斯被身不由己地置于无暇独自悲伤的境地。然而,我们欣慰地看到,他坚强地顶住了所有压力,并试着寻求凯西的死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功课,有什么更大的意义:「凯西和我像两个对头,不时争吵,但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彼此是最要好的朋友。不过她离世后,我发现我待她本来可以好得多。 我要面对的一件事乃是正视我带给她的伤害。她去世约一个月后,有一次我在她房间看到她在一个旧笔记本上写的诗,其中有一首叫〈我的弟弟〉,写的是当我在我的朋友面前使她难堪时,她是多么难过。我想她看得出我喜欢跟朋友出去更胜于和她在一起,他们对我比她更重要。这首诗让我感到羞愧,因为她总是善待我,开车带着我到处跑:送我去朋友家,去溜冰场,去青年团契。可是,当她需要我时,我却不见人影。 因此,她去世以后,我试着像她一样生活。我把所有的CD检查了一遍,将那些含有消极讯息的都扔掉了。我努力做个积极的人,不以外表和谈吐来判断别人。我也试着待人更加亲切,并有更多的付出。那首诗使我意识到你可以伤害了一个人还全不知情。」二年级的约书在图书馆听见过凯西和枪手之间的对话。他说凯西的死改变了他对生活的每一个方面的看法:「直到那天,我还视每一件事为理所当然。我在学校是棒球队的投球手,所以我视打球为理所当然。即使那天躲在桌子下的时候我还在想,“如果我被击中的话,哪个部位不会影响我打球或者走路。”因为球赛就是我的命根子。可是现在我的看法完全不同了。打球仍然是我的生命,但是我将它视之为一种特权。还有一些其它的事,像家庭、弟弟、以及朋友,现在对我也比以前更重要了。 我过去以为身为青年人就意味着一直活着,从来不会受重伤,永远死不了,至少还有好多年可以活。现在我不这样想了。我知道在生命的任何一刻,你都可能会离开这个世界,这跟你年轻或者年老没有关系,所以今天就要活得充实。以前我总是想:反正还有明天呢,不用太急。」克丽丝朵,我前面提到的图书馆里的另一位幸存者最近告诉我说,死亡至今仍然深深地记忆犹新,而其他人如此健忘则使她大惑不解:「我们随时都会死去。我以为情形会有所改变,因为有了如此经历之后,人们应该变得更加亲近。可是许多事还是和从前一样。所有的刺激过后,好多人还是像以前那样活着,回到他们的小角落里。」克丽丝朵如果是在夸张就好了,可是她没有。即使在枪击后的最初几周,当我们这些失去了孩子的父母还每天到学校附近的纪念碑去悼念的时候,其他一些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停止自寻烦恼」,继续向前迈进了。六月初,据【丹佛邮报】报道,许多学生开始对所有与追悼相关的事情颇为厌烦了」。它援引一位应届毕业生的话说:「这已成了一块绊脚石。我想现在是我们过我们的生活的时候了。」那篇文章接着继续说,「科伦拜最新一届校友会正在展望暑假之后的生活…包括远足旅行、餐馆应侍生…大学、事业、各式各样属于成人的东西。正常的生活使他们感到兴奋,那个春季以后的一切最好统统忘记。」作为一位死者的母亲,我被这样的麻木深深刺痛。谁不希望他们向前迈进呢?谁不“情愿”忘记呢?至于我,我宁愿放弃一切,回到四月二十日以前那被震动、改变和永远不复存在的正常生活。但是我做不到。 所幸的是,能够理解的人多过不能理解的,比如乔丹,她在凯西去世后几次来看望我们,「只是要确定你们都好。」 她说四月二十日所发生的改变了她对几乎所有事情的看法:「我开始思考万物是何其短暂,包括人的生命。眼看着灵柩入土,知道它们会归于尘土,使我不能不想一想。突然间,我的公寓、钱财、物质上的所有、甚至连我的学业都似乎不那么重要了。我从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因为对我说来,与朋友和教会的人在一起更为要紧。不一定非要讲什么话,就是心存感激地跟他们在一起。 我想这样的死应该震憾我们,使我们清醒过来。也应该使我们问一问,“生命中什么是重要的?”凯西那天在图书馆预习下一堂的功课,她受的教育使她将来有一天能找到一份工作,这是否是重点呢?我以为不是。重要的是她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离开。 这就是为什么我花时间反省。你不能仅仅又回到例行的生活里去。我与我丈夫的关系甚至也改变了。我们现在每天一起祷告。我不是害怕不能与所爱的人常相斯守,人不能活在惧怕当中。但是你必须准备着随时离去。 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他的生命乃是你的一份礼物。如果你只顾自己,那就好比把这个礼物丢在他面前,对他说,“有你在身边很好,但是我要忙有别的事情”。我相信那不是尊重生命的正确之道。你不需要严肃地板着脸,'我要咬紧牙关,不屈不挠。 ' 然而,我相信不逃避反省是重要的。 发生这样的事应该刺到我们,改变我们。如果没有,那说明我们有什么东西不对了。 如果你继续像从前一样生活,那便是糟蹋已经给你的礼物,也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机会。」和乔丹一样,我认为在失去一个心爱的人以后,继续像从前那样活着是对死者的不尊重。那等于拒绝死亡向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发出的信息,拒绝面对永恒的真实。当永恒进入时间时,我们理当处立肃静。 反省向来是件困难的事。在黑暗的早晨无法入眠的时候,把头埋在枕头里哭泣到头都痛了也比反省容易。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杀她?怎么会有人像他们那样作为,像他们那样对人呢?他们如何能够正视她甜蜜、年轻的脸和蓝色的眼睛呢?为什么有人会如此无情地将枪指向我女儿的头呢?谈到由科伦拜事件引发的枪支管制、电动游戏、校园治安、好来坞暴力、预防教育和政教分离等媒介称之为“重要的议题”时,我们也更容易激动。所有这些议题都很重要,但它们却不是根本的问题,不是吗?为什么在父母和立法者们呼吁枪支管制和结束电视暴力的同时,我们的年轻一代却在为与父母的关系大声疾呼?为什么在我们向他们提供了辅导、心理学家和专家的同时,他们却投奔青年小组去寻求友谊?为什么在别人推卸责任、忙着寻找新的辩护之词的同时,他们却在谈论心灵的更新?我越多思考这些,越发确信虽然我们可以广泛开展政治的和民众的探讨,但是让我们不要忘记,个人为防止类似夺去凯西性命的悲剧重演的努力同样事关重大。这些至少包括宽容和自然的举动,即使我的警觉不允许我这样做。这样做意味着选择伸出手来,而不是畏惧不前;意味着顺从心里的感动,即使像凯西所说的让我"感到不自在"并付出代价也在所不辞。最后,这也意味着为着爱而勇于牺牲,不一定非要成为英雄或者殉道士,而是表现在构成日常生活的小事上的锲而不舍和坚信不疑。 正因为这样,对于女儿的失去,最终我更多地是看到得胜,而不是失败。虽然痛苦丝毫没有减少,仍然又深又痛,但是我知道她的死不是无谓的,而是一首诚实和勇气的凯歌。凯西的死告诉我为所信的而死胜于靠一个谎言而活。 * * * * * 女儿离世几天以后,我听说四月二十日,当枪弹正在科伦拜高中的走廊上疯狂排泄时,我们几位在以色列旅游的朋友正在参加一个为纪念阵亡将士举行的仪式。合唱团一面用希伯来语歌唱,解说员一面翻译。那是一首为国捐躯的战士的颂歌,翻译过来的大意是这样的:「我的死属于我,也属于你。你的回应可以赋予它极大的意义。」如果我有什么话留给你们,我的读者,那就是同样的愿望:凯西的故事不单是我和布莱德的,它也属于你们。你们此刻的回应将赋予它意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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