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一个卑微的鞋匠的儿子。 安徒生,全世界儿童共有的父亲。
一八一九年一个阴晦的清晨,十四岁的安徒生只身从偏远的家乡来到哥本哈根。他再也不愿依靠母亲的洗衣和祖母的乞讨来维持生活了,他要去首都,去北欧最辉煌的城市,去实现他那舞蹈家的理想。
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还在世,父亲曾经给一名舞蹈演员做过一双美丽的舞鞋。从来没有玩过玩具的孩子,紧紧地把舞鞋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当顾客来取鞋子的时候,父亲几乎是从他的怀里夺走的。为此,他还伤心地哭了好久。
从那以后,他就有了当舞蹈家的梦想。
然而,冷冰冰的现实很快就击碎了安徒生的梦想。他相貌丑陋,身体笨拙,剧院的经理刻薄地嘲笑他说:“你简直就像一根木头,连飞过的小鸟也不愿在上面栖息。”
在这沉重的打击面前,安徒生没有绝望。在一帮艺术家朋友的帮助下,他进入教会学校补习文化。学校的气氛是压抑的,让安徒生感到痛苦不已。不过,他在学校阅读了大量的文学名著,并开始了文学创作。毫无同情心的校长不断地虐待他,并且强令他停止难以自制的写作冲动。安徒生给他在首都的赞助人伍尔夫海军上将的妻子写了一封诉苦的信。
没有想到,对方的回信是如此的残酷:
“你麻烦起朋友来真是不遗余力。你认为自己将成为伟大的诗人——我亲爱的安徒生,你怎么就不觉得,你所有的这些想法都将一事无成,你正在误入歧途!”
安徒生没有停止写作。二十一岁那一年,他写了一首题为《垂死孩童》的诗,诗中写道:“母亲,我累了,我想睡了,让我歇息在你的心畔。”这首忧伤而温馨的诗歌,奠定了安徒生作品的精神底色。
按照一般人的设想,这名贫困潦倒、饱经挫折的少年,一定对社会充满着仇恨和厌恶,一定会在文字中发泄他的愤怒和诅咒。然而,恰恰相反,安徒生的笔下流淌着的是世界上最美好、最纯真的文字。
三十岁的那一年,安徒生出版了第一本童话故事集。这是一本只有六十一页的薄薄的小册子,收入了《打火匣》、《小克劳斯和大克劳斯》、《豌豆上的公主》、《小意达的花儿》等四篇作品。这本文集没有获得一致的好评,有的评论家甚至苛刻地说,安徒生根本就没有写童话的天赋。但是,安徒生坚信,他找到了他一生的快乐所在:“我现在要开始写给孩子们看的童话。这才是我不朽的工作呢!”
从此,差不多每个圣诞节他都要出版一本童话,献给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小读者。
帕乌斯托夫斯基在《夜行的驿车》中讲述了安徒生的故事:安徒生遇到了爱他的美丽女子埃列娜·葛维契奥里。她爱他,他也爱她,但还是他拒绝了她的爱——
“谁知道呢,说不定由于这爱情,他那五彩缤纷的一连串童话将黯然失色,悄然离去,从此再也不回来。到那时,他的生命还有什么价值可言!”
安徒生的一生写下了二十本童话集,一共一百六十八个童话和故事。在他逝世前曾经说:“我为我的童话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要说,是大得过分了的代价。”但是,他也得到了丰盛的收获,他以一个人的力量,提升了丹麦文学在全世界的地位;他以一个人的想象,创造了一个充满爱与幸福的童话天堂。
一位安徒生身边的朋友指出,“他的日常生活状态就是悲伤”。晚年的安徒生,尽管名扬四海,但依然没有摆脱贫困。一八七四年,去世的前一年,饱受肝癌折磨的安徒生收到了一封读者的来信。信来自遥远的美国,是一位上小学的小女孩写来的。信中附有一张一美元的钞票,以及一份刊登着安徒生身体病弱、贫困潦倒的消息的报纸剪报。不久,更多的孩子纷纷寄来了小额的钱款。安徒生感动得泪流满面,“我以小语种写的故事,居然能够在距祖国如此遥远的地方找到这么多的读者”。
英国的评论家、文学记者高斯来到丹麦,见到了濒临死亡的安徒生,“一个高个儿、上了年纪的绅士,身穿整套的褐色西装,戴着一顶颜色同样深浅的鼻烟色卷毛假发。”高斯接着写道:“那一瞬间,我好像被狠戳了一下,他那张古怪丑陋的脸和手,他那极长的令人眩晕的胳膊……汉斯·安徒生的脸是一张农民的脸,长至一生的感性和文化生活也没有能够从他的脸上移去泥土的印记。”
公元两千年的春天,我曾经在哥本哈根的街巷里寻访安徒生当年居住过的旅馆。还是几百年前的石板路,还是尖顶的小楼,还是明亮的黄墙。就在这间仄仄的小屋里,没有钱买煤生火的安徒生,裹着毯子写下了《海的女儿》、《拇指姑娘》等脍炙人口的故事。他忍受着寒冷和饥饿,眼睛里却闪烁着爱的光芒。
安徒生的写作增添着世间的爱,抵抗着世间的恶。在他的作品里,找不到冷酷、嘲讽和绝望,对于有缺陷的人性,他也仅仅给予温和的批评。在他的作品里,流淌着明媚的阳光和蔚蓝的海水,散发着炭火般的温暖。他给孩子们梦想的勇气,孩子们则努力在人间实现梦想。
我在纪念馆中看到了安徒生的照片,丑陋、冷漠而忧伤。这时,我忽然想起了高斯的形容——是的,这是一张“农民”的脸,这是一张烙着“泥土的印记”的脸。安徒生一辈子也没有背叛土地。他自己身处苦难中,却没有放弃对爱的追寻。
他的写作是沐浴在爱中的写作,他的人生是沐浴在爱中的人生。
是爱,让他最终战胜了苦难;是爱,让他在临终之前感到自己的一生是“幸运的”。
安徒生的文字,是一双温暖的手,伸向那一双又一双寒冷的手;安徒生的文字,是两瓣湿润的唇,亲吻着那些干裂而苍白的嘴唇。
这正是我所景仰的写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