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四扇敞开的门
   

在现代社会担任牧职意味着什么呢?过去数年,无数意欲献身工作的男男女女反复问着这问题,然而,他们发觉耳熟能详的答案已不奏效,他们得不着源自传统的保障。
  以下数章正试图回应这问题。诚如安东尼·波切亚所言:一扇门为我开启,走了进去,却面对着过百禁闭着的门。”(Voices, Chicago, 1969)任何提供答案的洞见都挑起崭新的难题,可是后者尚没有答案;不过,我不想因着禁闭的门所带来的恐惧而却步不前。
  这正好证明了本书的结构,我们大可把四章看为四扇大门,藉着这四扇门,我尝试探索现代世界牧灵工作的难题。第一扇门代表了苦难世界的光景(第一章);第二扇门代表了受苦世代的处境(第二章);第三扇门代表一个受苦者的情况(第三章);第四扇则代表了一个受苦牧者的环境(第四章)。本书的一致性不在于意图处理一个前后一致的论题,又或证据充足的议题;反而是在于为自身实际作用困惑的牧者,不屈不挠地理出一点头绪。
  或许,我们割裂的生活经验加上急迫感,不容许我们写一本牧者手册。然而,在这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中,一个形象逐渐浮现,进而成为所有思想的焦点,那就是负伤的治疗者。这形象是最后才出现的。在竭尽所能说明现代人的困厄后,最必要的是说明牧者的困境,而且后者是日益重要的课题。因为牧者是奉召以心灵体会他那代的苦难,并以他的体会作为牧职的出发点。无论是闯进失常的世界,走向动荡不安的世代,或安慰临终的人,除非他说的,来自他受过同样伤害的心灵,否则,他的工作不算真诚可信。
  既然如此,如果牧者不深入了解化一己创伤为医治源头之道,那么,就没有什么有关牧养的东西好写了,所以,我把这书命名为《负伤的治疗者》。
  卢云  写于康涅狄格州纽黑文市

一、脱轨失常世界中的牧养事工 ——追寻核子人
 

I.核子人的困厄 〗

核子人的意思是,一个人已对科技的发展尽失天真的信心,与此同时,却痛苦地察觉为人类缔造新生活方式的同一能力,正盛载着自毁的潜能。

  让我告诉你一个古印度的故事,也许可以时我们捕捉核子人的处境。

  四位王子讨论该掌握什么专长,大家都说:“让我们四出访寻,学习一门专长。”他们就这样作出了决议,并且约定日后相会的地方,跟着四兄弟一起朝着不同方向出发。时光荏苒,四兄弟在约好的地方再度聚首,互相查问各人所学的。头一个说:“我学会了一门科学,即使没有什么,只要有一块动物骨头,我就可以在骨头上造出肌肉。”第二个接着说下去:“只要骨上有肉,我就懂得怎样叫它生出皮和毛。”第三个说:“若我有肉、有皮,又有毛的话,我就可以弄出四肢。”第四个作结论:“假如那动物既完整,又有四肢的话,我知道怎样给它生命气息。”

  四兄弟就这样走进森林找骨头,好各显所长。可是,天意弄人,他们拾到的竟是一块狮子骨头,不过他们竟懵然不知。一个先在骨头上弄出肉,第二个添了皮和毛,第三个配上相称的四肢,第四个给了它生命。凶猛的野兽张牙舞爪,扑向创造者,大开杀戒,然后逍遥快活地没入森林。(摘自Tales of Ancient India,译自Sanskrit, J.A.B. van Buitenen, New York: Bantam Books, 1961,页50-51

  核子人知悉自己的创造能力有自毁的潜能。在这核子时代,庞大的新式工业程序一小时所生产的,在过往可能要花上好几年时间;不过,他同时意识到,这些工业也扰乱生态平衡,空气和噪音污染已毒害了他生活的环境。他驾汽车,听收音机,看电视,但是对这些器具的工业生产情形,却一无所知。他目睹四周的物质商品如此充裕,“匮乏”已不是生活的动力,然而,他同一时间在探求方向,并追寻意义和目的。身处其中,他饱受苦痛。他委实知道在这时代,人不单可以毁灭生命,还可以剔除再生的可能性;人不独可以摧毁个人,还可以毁灭全人类;人不但可以摧毁某个历史时期,还可以毁灭整个历史。对核子人来说,未来已变成一个选择。

  前核子人也许会意识世界的真正矛盾,生命与死亡病态地相接触,人身处其中有如脚踏一跟容易折断的绳索,不过,他能以过往乐观的人生观来协调这份理解。然而,对核子人而言,旧日的洞见无法协调这份新的认知,传统建制也无法疏导,反而激烈而决定性的瓦解人类现存的一切参考架构。对他来说,困难不在于未来潜伏危机,如核子战争,反而是根本没有将来。

  青年人不一定是核子人,老年人也不一定是前核子人。年龄不构成差异,意识及生活方式才是关键。心理历史学家罗伯特•杰伊•利夫顿曾就着评定核子人窘境的本质,提供了超卓的概念。按他所言,核子人有如下特征:(1)历史的脱轨,(2)零碎割裂的意识形态,(3)寻觅新的永生。也许,参照这些概念来检视伯多禄的生命是有果效的。

  

1、历史的脱轨

  当伯多禄父亲问他什么时候大考,找不找到可共谐连理的好女子;当他母亲查探他有关告解、领圣体,和参与教会各种组织的情况——他们假设了伯多禄所期望的将来,与他们的无甚差异。可是,伯多禄觉得自己是“生存实验的最后一个人”,而不是创造未来的先锋。所以,父母所用的象征——本来对有着前核子人思想形态的人管用,对他已失去统合及整合的能力。

  我们称伯多禄的经验为“历史的脱轨”,即是“联系的破损。人类长久以来都意识到孕育他们的文化传统象征,而这些象征在在与家庭、思想体系、宗教、生老病死有着密切关系。”(Lifton, History and Human Survival,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70, 318)当某人怀疑明天不能确保人类努力的价值,他为什么要结婚生子、求学、建立事业?他为什么要发明新科技,建构新体制,以及孕育新观念?

  关键在于核子人缺乏延续的感觉。这感觉对创造性的生活关系重大。他觉得自己不属历史,于是此时此地的当下弥足珍贵。对核子人而言,生活很像一张断弦的弓,根本不能射箭。在这脱轨的光景,他渐渐瘫痪,既不焦虑,也不喜乐,因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生活的人才有的反应,他只有冷漠和恹闷。人觉得有能力影响未来时,才会有希望或失望,然而,他认为自己是极端复杂的技术官僚建制下的牺牲者,动力因而消失,他容让自己游荡于时空,以致生活成了长长的一连串偶发事件。

  正当我们疑惑传统的天主教何以对核子人失去了释放的力量,我们必须认清一个事实,大多数天主教教导仍然建基于一个前设:人类认为自己已经与历史有意义地整合起来,在其中,天主已在过去降临,在当下临在,在未来再临,以释放我们。可是,当人的历史意识崩裂,天主教的信息岂不就像对牛弹琴。

  

2、零碎割裂的意识形态

  伯多禄的生活最叫人吃惊的是,他的价值观转变得很快。他曾经做过多年的修士,非常严肃而顺服,天天都参加弥撒,以及好几小时的团体祈祷,还活跃于礼仪小组,热心而兴致勃勃地研习很多课程中的神学材料。可是,当他决意离开神学院,在一所非宗教大学开学,不消数个月,他已抛掉往日的生活方式。他一声不响地不参加弥撒,连主日弥撒也不出席;反而通宵达旦跟朋友吃喝玩乐,并且与女朋友同居;至于所修的课程,则完全与神学沾不上边;此外,他很少提及天主和信仰。

  更叫人诧异的是,伯多禄对往日的神学院没有怨忿,甚至经常造访旧友,还念念不忘他过去的修士生涯。然而,两种生活方式的不一致完全没有困扰他。两种经验都有价值,各有好坏,这样,又何苦单以一种方式生活,受制于一种观念,以一个框框来划地自限?

  伯多禄既对往日神学院生涯无悔,也不为目前生活自豪,明天也许会截然不同,有谁知悉呢?一切在于你遇上的人、碰到的经历,以及在当其时对你有意义的意念和欲望。

  核子人,像伯多禄般模样的,完全不依某一种意识形态生活,他已转身离开一套固定而全面的意识形态,奔向更多变而片面的意识形态。我们这时代最显着的现象,就是人能大量接触多元甚至冲突的意念、传统、宗教信念和生活形式;藉着大众传媒,人受着吊诡性的人类经验冲击。他所受的冲击,不单来自救人一命的、精细而昂贵的心脏移植手术,同时也来自世界无法回应的上千计饥饿致死的群众;他面对的冲击,不纯出于一个人有能力快速飞到另一星球,也出于他根本无能为力去终止地球上一场无意义的战争;他迎向的冲击,不只是人权和天主教道德的更见心思的讨论,更是巴西、希腊,以及越南的酷刑囚室;他耳闻目睹的,既有人类建水坝、改河道、造沃土的高超技术,也有地震、汜滥、龙卷风于刹那间破坏人类百年基业的破坏力。一个人面对这种种冲击,若又要在其中得着意义的话,他不可能以某一套意念、概念或思想体系来自我蒙骗,以为这一切互不相容的景象皆是一个不变人生的外观。

  “这后现代文化影响的异常流程”要求核子人有日渐增加的弹性,保持开放,并接受目下为某特定时刻所提供的零散答案。吊诡的是,这一切反而带来兴高采烈的时刻,人身处其中,可彻底浮沉于身边景物的闪亮印象中。

  核子人不再相信任何永恒真实之说,只为每时每刻而活,从中缔造生活。他的艺术是拼贴艺术,虽然利用不同的碎块,却只不过是一个人当其时的短暂印象;他的音乐是即兴的,是把不同作曲家的主题拼合成新鲜而短暂的音乐;他的生活是一种感受和意念的随意表达,需要与人沟通,以及他人的回应,不过,却不强求他人接纳。

  这种零散割裂的意识形态,使核子人不致变为狂热分子,为理想而送命或杀人。他主要追寻自己觉得有价值的经验,因而能非常接受其他事物,因为他不觉得不同信念的人是威胁,反倒是发掘新意念并测试自己理念的机会。他也许会非常专心聆听拉比、牧师或修士的话语,却不曾考虑接受任何思想系统,不过,他倒是乐意深入了解自己部分和零散的经验。

  当核子人觉得他不能跟基督教信息扯上关系,我们也许疑惑,对许多人来说,天主教是否已变成一种意识形态。耶稣,这位受到祂时代领袖处死的犹太人,经常被转化为文化英雄,因而强化了最具分化力量及破坏力量的意识形态角度。当基督教被简化为无所不包的意识形态,核子人难免会质疑基督教与他人生经验的相关性。

  

3、寻觅新的永生

  伯多禄为什么前来求助呢?他自己不大清楚寻求什么,但是,有一种含糊不清的迷惘笼罩着他。他的生活已无法统一,又欠缺方向;他已没有了令自己个性整全的界线,也觉得自己像每时每刻的囚犯,左飘右荡,不能采取一条明确的路线。他仍求学,十分守纪律,以致可以使自己觉得有事可为,不过,到了周末和假期,他大多是睡觉、滥交、跟朋友闲坐,让音乐和幻想的即兴影象引发思想遐想。

  没有什么是紧急的,又或者重要非常,以致他要置身其中,没有工作方案或计划,没有值得兴奋的工作目标,没有要迫切完成的任务。伯多禄没有因着冲突而苦恼,没有沮丧,没有自杀倾向,也没有忧虑。他免疫于失望,却没有什么希望。这种动弹不得的光景教他怀疑自己的情况。他发现,即使欲望得着满足,跟异性拥抱过、接吻痴缠过,仍得不着活动和迈出下一步的自由。他开始困惑起来,爱真的足以教人在这世界活下去吗?人不需要找到超越人类限制之途,而仍然满有创造力吗?

  或者,我们可以在伯多禄的生命历史里找到一些事件或经验,以了解他的冷漠;不过,若把伯多禄的无能为力看为核子人的无能为力,倒是十分恰当的,后者已失去了创造性的源头,就是永生的意识。当一个人不再谈论死亡后的事,也不让他的生命与时空之外的事物相连,他已失去了创造的欲望和做人的乐趣。所以,我想把伯多禄的难题看为核子人的难题——核子人在寻索不朽不灭的新途径。

  利夫顿认为核子时代人的关键问题,是他的永生意识受着威胁。这种永生不懈的意识“代表一种积极而普遍的推动力,要藉着生命的不同元素,在时空之内维持一种持续不断的内在意识”。这是“人经验他与全人类历史相连的方式”。只是,对核子人来说,传统的永生不灭形态已失却了联系的能力。

  他常常说:“我不要把孩子带到这个自我毁灭的世界。”面对着历史终结的可能性,他为了下一代生存下去的渴求已灰飞烟灭。既然如此,当一枚原子弹的爆炸也许转瞬间把一切化为飞灰,他又为什么要靠手所作的工生活下去呢?“灵魂不死”能够教人在大自然生存下去吗?“现世”已难得有任何信念,一套“来世”的信仰又怎能有效回应永生的追寻者呢?人只能以死前的生活来思想死后的生命,同样,假如当下的世界不能给人任何指望,那么,又怎会有人能够梦想新世界呢?

  没有一种永生的形式——藉着下一代、藉着工作、藉着大自然,又或藉着天堂——可以帮助核子人把自己投射在个人生存的局限之外。

  所以,核子人没法在地狱、炼狱、天堂、来世、复活、乐园和天国等象征中,找着从个人经验而来的写照,实在不足为怪。

  有一类讲章和教学内容建基于一个假设:人正迈向充满应许的新天地,他在这世界的创造性活动,正是他在来世所见事物的象征。对于一个满脑子世界自毁危机的人来说,这种信息又怎能起作用呢?

  我们对核子人的描述要告一段落了,伯多禄正是最佳写照。我们看到他没有历史感、意识形态零散割裂,并对新的永生有渴求。明显地,不同的人在这方面的意识及流露程度各有差异,不过,我希望你能够辨识自己及朋友的经验,好能在其中发现一些在伯多禄身上明显可见的特征。这种认识也许有助你了解现况,天主教不但为着适切现代,无可避免地遇到挑战,同时更被逼自我检讨:她不清晰的假设,是否仍能成为救赎宣言的基础。

 

II.核子人释放之路 〗

当你在学院、朋友圈子、家庭,甚至是个人反省时发觉核子人的影子,你无法不问,这种新人类就没有释放、没有自由之路了吗?与其提供未经验证的答案,使人苦恼而非安乐,不如在当下的混乱和停滞中,理出指向盼望的新路径。

  我们放眼四望,会看到不少人因着历史脱轨、割裂、生命短暂而瘫痪;然而,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令人振奋的生活实验,人在其中挣扎着,为要脱离个人困厄的锁链、超越必死的光景、突破自己、体验新的创造源头。

  由于我曾身受核子人痉挛和苦痛之累,我估计核子人有两个主要破茧高飞的方式:神秘之路与革命之路。两者皆可被视为“实验性超越”,同时像在开辟新的视域,提倡新的生活方式。因此,请让我描述这两条路径,接着说明两者有何相关。

  

1、神秘之路

  神秘之路是内在的路径。人尝试在内心世界找着自己与“看不到的真实”、“生命之源”、“寂静之点”的联系。他在那里发现最个人的竟也是最普遍的。在个人癖好、心理差异、性格类型之上,他找到一个革新,足以让他即时抱拥所有在生者,并体会到与所有在生的产生了有意义的联系。许多人曾冒险踏上迷幻药之旅,他们安全返回现实后都表示,他们觉得自己暂时打破隔阂,与使人聚合的力量十分接近,并得着一个解脱的洞见,透视了死亡之后的事。退修、祈祷以及默观场所的不断增加,新的坐禅和瑜珈中心数目日渐繁多,在在显示核子人意欲进入某一时刻、某一点或某一中心,好在那儿超越生死之别,并深深经验与万物甚至是一切历史的关联。

  我们尝试怎样界定这种“纯经验的超越”的方式也要,看来人在这一切形式中,无非是尝试超越自己的现世环境,向上攀升一层、二层、三层或更多层,远离日常生活的不真实,从而得着一个无所不包的观点,好叫自己能够体验什么是真实的。他在这经历里能够穿越冷漠,触及生活深处的暗涌。他在那儿觉得自己是某个故事的部分内容,虽然不清楚故事的开始和结局,但他知道自己有独特的一席位。

  这创造性的距离使核子人远离不切现实的野心和焦躁,因而打破了无休止的自我预言,这预言曾使他异常地预计未来,因而大受困扰。如此,核子人触碰到自己创造力的核心,得着力量,拒绝成为自己未来学的消极受害者;如此,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孤立的个体,陷于残暴的因果关系之中,反而是个男子汉,能超越困厄的障碍,不再囿于个人的诉求;这样,他到了一个地步,认为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并且怜悯也变得可能;这样,他大为震惊,不过同一时间却十分自信地认为,祈祷不是虔诚的装饰,倒是人类生活的气息。

  

2、革命之路

  然而,在今天核子人的世界里,另一路途渐渐冒出头来,那就是超越人类困境的革命之路。在这条路上,人知道他的抉择断不是介乎他的世界或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反倒是世界的消失或一个新世界。采纳这一套的人会说:革命比自杀强。这种人深深相信,我们的世界正走向悬崖边缘,像奥斯维辛、广岛、阿尔及利亚、比夫拉、美莱、阿提卡、孟加拉和北爱尔兰只是众多名字中的少数,在在说明了人怎样用自己荒诞的科技发明自杀。

  对这种人来说,适应、重整更新或加添都不再有任何帮助;那些自由和前进的人只不过自我蒙骗,企图把无法改善的处境弄得稍为好受一点而已。他厌倦为树修剪枝叶,他想把病态社会连根拔起。他相信,要拯救一个受尽勒索、压榨和剥削的世界,整合的论调、集体反空气和噪音污染的措施、和平队伍、反贫穷方案,以及公民权立法等做法已不管用。只有彻底更换现行制度,绝然改变方向,才能组织一切步向灭绝;不过,他朝着革命目标进发之时,不是单单为了解放受压逼者、援助贫穷人和终止战争。过往,生活贫乏导致人发动革命,今天的革命者视受苦同胞的急切需要,为一更大启示的部分景象,在这启示中,人类的生存已成为疑问。他追求的不是更美好的人类,而是新人类,这新人能以尚未发觉的方式与世界联系,这些方式来自他的潜能。这人的生活不受管治者的操纵,也不用武器来支持;而是由爱管治,受着新的人际关系沟通方式支持。

  然而,这种新人并非演进的自我引导过程可以建立。他也许出现,也许不会。或者,现在为时已晚;也许,文化不平衡、大自然失衡所呈现的自毁倾向,已到了不可逆转的地步。即使情况如此,革命者仍然相信,形式并非不可扭转,人类全然改变方向,跟人类全面自我毁灭同样可能。他不奢望自己的目标能在数年,甚至数代之内达成,不过,他的献身建基于一个信念:交出生命总比攫取生命美好,行动的价值不在于即时的果效。他靠赖新世界的景象而活,拒绝短暂的琐碎欲望打扰;所以,他超越当下的环境,脱离消极的宿命主义,走向激烈的行动主义。

  

3、基督徒之路

  有没有第三条路,基督徒之路?我愈来愈确信,在耶稣之内,神秘和革命两条进路并不互相对立,反而是人类尝试超越的方式的一体两面。我渐渐相信,悔改就是个人的革命,所以,每一个真正的革命者都受着挑战,要打从心底里成为神秘主义者;与此同时,凡走在神秘路途上的,都蒙召去揭开人类社会的虚幻性质。神秘之路与革命之路都是基金改变这尝试的两方面。隐修者无可避免地会成为社会批评者,因为在自我反省时,他会发现病态社会的根源。同一道理,革命者难以避免地会面对个人的人类处境,因为他在争取新世界时,同时会发现自己正与随之而起的恐惧和虚假野心作战。

  隐修者跟革命者都要抛开安全感及保护的自私需求,且要无惧地面对自己及世界的可悲光景。我们这个时代的伟大革命者和知名的默观者,为了让核子人自瘫痪中得着释放而走在一起,就不足为奇了。他们的个性也许有异,但异象却相同,这促使他们彻底自我批判,并激烈行动。这异象能够修补过去与将来的“断裂关系”(利夫顿),统一割裂的意识,跨越必朽生命的限制;这异象能够叫我们创造性地抽离自己和世界,并帮助我们超越人类困厄的藩篱。

  对隐修者也好、革命者也好,生活意味突破笼罩人生的网罗,以及追随那呈现我们眼前的异象。无论我们怎样称呼这异象也好——“圣者”、“守护神”、“灵”或是“天父”——我们依然相信,悔改和革命一样,力量都是来自我们自身创造力以外的源头。

  对基督徒来说,耶稣已实实在在显明,人追求试验性的超越时,悔改与革命绝不能够分家。祂在我们当中的表现,已绝对表明,改变人心和改变人类社会不是分开的工作,而是有如十字架的两条木块,互相联结的。

  耶稣是革命者,却不是极端主义者,因为祂献出的不是意识形态,而是祂自己;祂也是隐修者,却不曾利用与天主的密切关系,回避当时的社会恶事,反而震动了当时社会,甚至因而被视作反动,遭到处决。在这方面来说,祂同时是核子人解放与自由之路。

 

〖 小 结 〗

我们已看到核子人的困境,其特征是与历史脱轨、残缺不全的意识形态,以及对新永生的追寻。我们发现了两种超越自己的进路,其一是神秘之路,另一是革命之路。最后我们看到,对基督徒来说,耶稣清楚显示这两条进路并不相冲突,反而是试验性超越这方式的两面。

  我猜你将会难于断定自己是隐修者或革命者,不过,你放眼张望、细心聆听时,你会在你们中间辨认出祂来。祂有时全然显露,甚至教人吃不消;有时却若隐若现。你会在游击队员眼中、举着罢工标语的激进分子或孩子眼中寻着祂;你会在咖啡室角落弹吉它的恬静造梦者身上、友善修士的温和声线中、全心全意温习的学生忧郁笑容中意识祂的存在;同样,一个母亲容许儿子选择艰辛的前路时,一个父亲为孩子朗读一本奇异的书时,一个少女高声大笑时,一位年轻贵族愤慨时,一名黑豹成员狠起心肠时,我们都看到祂。

  你会在自己的城市、家庭,甚至内心的奋斗中寻着祂,因为祂活于每一个从异象汲取力量的人里面。这异象在这些人生活的天际有如初升旭日,导引他们走向新世界。

  这新世界填满我们的梦想,指引我们行动,鞭策我们前行,即使风险极大,也在所不惜;与此同时,我们的信念愈来愈顽强,有一天人类会得着自由——自由地去爱。

 

二、无根一代的牧养工作 ——洞察逃亡者的眼神
 

〖 引 言 〗

  为了给未来的牧灵工作定下正确的基调,我想以一个故事开始。

  一天,一个年轻的逃亡者,为了躲避敌人,逃进一个小村庄。那里的人恩慈地待他,并给他地方栖身。可是,追捕逃亡者的士兵问及他的藏身之所时,众人都害怕起来。那些士兵恐吓他们,除非在黎明前交出那个年轻人,否则放火烧村,杀光所有村民。村民走到牧者那里,谋求解决良方,那个牧者左右为难,一是交出年轻人给他的敌人,一是全村付上生命的代价。他于是回房读经,盼能在黎明前得着答案。过了多个小时,他在大清早看到这句说话:“一个人死总比所有人死更好。”

  接着,那牧者合上圣经,把士兵叫来,说出男孩藏身之处。士兵领那个男孩往处决后,全村举行庆祝会,因为牧者救了他们的性命。不过,那牧者没有出席,他内心满是忧伤,呆在自己的房间。那一夜,一位天使来访,问他:“你做了什么事情?”他答:“我把那个逃亡者交给敌人。”接着,天使说:“可是,你知道吗?你把默西亚交给敌人了。”“我怎晓得啊?!”牧者焦虑地回覆。接着,天使说:“如果你不读圣经,反而探望这年轻人一次,看看他的眼神,你定必晓得。”

  虽然这个故事版本十分古老,不过,它却似乎是最现代化的故事。那个牧者若把视线移离圣经,投向那青年双眼,他已经能认出默西亚。像那个牧者一样,我们都受着同样的挑战,要探索今天青年男女的眼神。他们已逃离我们残暴的作风。也许,这足以阻止我们把他们交付敌人,从而能够把他们自躲藏的地方引领到他们的群体之中,在那儿,他们能把我们从恐惧中拯救出来。

  这样看来,我们似乎是面对两个问题。第一,明天的男男女女在今天是什么模样?第二,我们能够怎样领导他们,好使他们能拯救其他的人?

  

I.明天的男男女女 〗

  假如我们常认为今天的男女都是戴维•里斯曼(David Riesman)所言的孤寂群众的无名成员,那么明天的男女将会是这孤寂群众的下一代。我们看着年轻人双眼时,最低限度能够一睹他们世界的轮廓。基督徒领袖观会受着最少三样未来男女特征的形塑:内向,没有父亲,以及痉挛。未来的牧者必须在个人反省及制订计划时,认真审视这些特征。

  我们也许可以称这一代为内向的一代、无父的一代,以及痉挛的一代。且让我们看看这些特征能够怎样帮助我们更加明白未来的男女。

  

1、内向的一代

  在一篇196910月出版的报告,杰弗里•哈登就着当时大学生的情况提出,形容下一代的最贴切词汇应是“内向的一代”。这代人视个人事务为绝对的优先,并且明显地倾向与外界隔离。有些人以为我们的青年活跃非常,常举着标语穿州过省示威、游行、罢工、罢课、静坐等,这些年轻人只会以其他词汇自称,却不会采用内向这个词;但是,他们准要大吃一惊了。

  然而,第一印象通常不是正确的印象。先让我描述阿姆斯特丹一个著名青少年中心的近期发展。最近,这所名为幻想(Fantasio)的中心,以其如梦似幻的气为吸引了世界各地上千计的年轻人。

  幻想中心由多个小房间组成,布置舒适,同时予人虚幻的感觉。年轻人留着长发,蓄着长胡子,穿着由破旧礼仪服饰连缀的彩色衣装,静静地坐着那里抽烟,嗅香气,沉醉于令人血脉沸腾的摇滚节奏中。

  不过,情况已大大改变,年轻领导人扫除了一切虚幻的刺激元素,把中心重建为朴实异常、且多少有点庄严的地方,并把中心名字由幻想中心改为宇宙默想中心。他们在自己出版的第一期报纸上写道:“剪去长发,刮掉胡子,穿上简朴衣服,因为我们日后要认真生活。”集中精神、默观、默想已变成这地方的重要字眼。习瑜珈的开设控制身体的课程,会员花很多时间坐下讨论庄子和东方神秘宗教,基本上,每个人都在寻求走向内程的道路。

  我们也许很容易把这群人的行为视作所有现代社会的、无关痛痒的古怪现象。可是,哈登却指出,这种行为是某种更普遍、更基本和更具影响力事情的病征。他们相信“外面”和“上面”没有什么实质东西可以掌握,也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教他们摆脱犹疑与混乱,所以才会有上述行为表现。没有权威、没有机构,又或外在的具体现实,能把他们从焦虑和孤单中释放出来,让他们得着自由,所以,惟一出路就是内在的进路。如果“外面”和“上面”都没有什么,或者“里面”有些什么;也许在个人自我的最深处隐藏着意义、自由和合一的奥秘答案。

  德国的社会学家谢斯基说,我们的时代是个不断反省的时代。这种不断反省已成为生活的核心,取代了告诉我们怎样思想、怎样行的实在权威。信条是隐晦的事实,人要于内在的意识发掘它们,以此作为自我了解的来源。谢斯基说,现代人的脑袋恒常处于自我反省的状态,愈来愈深入个人的生命核心。

  然而,这做法会引领我们走向哪里呢?这向内、自省的一代到底孕育什么模样的人?哈登写道:

  前景既凶险也乐观。假如向内发掘自我,只不过是使自己更敏感和诚实的步骤,那么我们社会对青年人的无限信心应该可以成立。可惜,目前内向的状态和形式似乎不受任何社会规范和传统约束,并且几乎忽视对别人应履行的责任。(Psychology Today, 196910月号)

  哈登肯定不会认为内向的一代快要复兴默观生活、开创新的修道形式。他的资料首要显示的是,这种内向可能招致独善其身的形态,这种形态不单是反权威、反建制的,也是非常自我中心的,只是极度关注物质享受,及即时满足当下的需要和欲求。然而,“内向”不一定导致独善其身。在自我深处所发现的新事实很可能被“塑造成改造社会的献身”。未来一代的这种“内向”,一是可能发展为更严重的虚伪;一是有助发现肉眼不见的真实,这发现能引导人走向新世界。这种“内向”的未来发展方向,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牧者怎样牧养内向的一代。

  

2、无父的一代

  很多人自称为父亲,或允许别人称自己为父亲,当中包括教宗,甚至是修院院长,以至千万计传福音的牧者,他们得认清事实,人总是不爱听父亲的话。我们面对的一代,有双亲却没有父亲,很多人都自称权威——只因他较年长、较成熟、较聪颖或更有权力——可是,他们一开始就备受质疑。

  曾有一段时期,在很多方面,我们身边充斥着笨拙举动,因为男性的身分、气质和能力只不过是高高在上的父亲给予的。我出色,只因我在上的长者拍拍我的肩膀;我聪明,只因某些长者给我极佳的评分;我重要,只因我在某所着名大学接受某位有名教授指导。简而言之,其中一位长者认为我是怎样的人,我就是怎样的人。

  我们已经可能预计未来的一代会抗拒以上的看法,因为我们已经承认,一个男人的价值不在乎长者的施予,然而,他又根据什么塑造自己呢?这可能是我们期望的情况,因为我们曾说过,信心不纯是接纳多个世纪以来的传统,反而是从传统中萌芽生长的态度;自从我们开始说,男人有自由选择自己的未来、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妻子,我们已预期这一切。

  今天,眼见整个成人、长者的世界无助地面对着原子战争、灾难性贫穷和大饥荒的威胁,未来的男女清楚知悉,没有一个父亲因着多活几年,就能够告诉他们做些什么。一队英国流行乐队大声疾呼:

  先知们写着字的墙垣,

  裂缝愈来愈大。

  在死亡的工具之上,

  太阳发放着耀眼光芒。

  恶梦和梦想

  撕裂所有人,

  寂静淹没了叫嚣之际,

  会有人安放桂冠吗!

  这就是未来一代所目睹的,他们知道对前辈不可有期望。他们看透了成人世界后说:

  我在外看着里面。

  我看到什么?

  四周满是混乱和幻象。

  我不属你,

  千万别刺激我,

  免得我心烦意乱。

  你不能教导我

  或领导我,

  免得浪费我的时间。

  惟一的法子就是自己想办法,既不对长者骄傲,也不轻视他们,反而诚惶诚恐地迎接完全的失败。然而,他们宁愿要失败,也不愿相信那些在他们眼前已经败下阵来的人。他们在一首现代歌曲里找着自己:

  我在一条崩裂破碎小径匍匐前进之际,

  混乱将是我的墓志铭。

  假如我们成功,

  我们全都可以坐下来大笑,

  不过我恐怕明天我会哭,

  是的,我怕明天我会哭。

  这充满惧怕的一代既排斥他们的父亲,也抗拒任何自称权威的个人和组织的合法性,然而,他们正面临新的危机:成为自己一代的俘虏。里斯曼指出:“成人的权威瓦解之际,青年愈来愈互相俘虏……成人的控制消失时,青年的互相控制愈见加剧。”(Psychology Today196910月号)朋辈取代了父亲,成为了标准。许多年轻人对成人世界老板的要求、期望和投诉视而不见,反而对友侪就着自己的感受、想法和说法高度敏感。长辈驱逐或放弃他们,他们满不在乎;但是,他们想跻身的朋友小圈子开除他们时,他们会觉得难以承受,很多年轻人甚至成为同辈暴政的俘虏。他们在长辈前保险得满不在乎、随随便便,甚至外表肮脏,他们的满不在乎多是精心斟酌的表现,他们的随随便便是镜子前研习的成果,他们的肮脏外貌是细致模仿朋友而来的。

  不过,父辈的暴政跟朋辈的不一样;不追随父辈,有别于不依朋辈期望而生活;前者是违抗,后者却是不合模;前者引发罪疚感,后者产生羞耻感。在这方面来说,罪疚文化明显转向了羞耻文化。这转移有着深远的后果,因为如果青少年不再企盼变为成人,接替父辈的地位,而且主要的动机是根朋辈群体合模,那么,我们也许正目击以未来为取向的文化的消亡,或是,用神学的术语来说——末世论的终止。于是,目下所视,再没有年轻人热切渴想离开安全地方,远赴父亲那有许多房间的居所;再没有年轻人盼望踏足应许之地,或见一见等候浪子的天父;再也没有年轻人竭力争取天上宝座的右边或左边的一席位。所以,留在家里,跟小团体保持一致,呆在一起,更形重要。然而,这岂不是对现状的绝对拥抱。

  未来一代的这种观点,正向明日的基督徒领袖提出严峻考验。但是,若我们不先仔细审视未来一代的第三种特点——不知所措,那么,未来的基督徒领袖观将会以一种片面的景象作为依据。

  

3、不知所措的一代

  未来一代的“内向性”和“无父性”,也许导引我们期望一个非常平静并满足的未来,人们保存现状,而且努力认同自己的小团体。不过,我们必须理解一项事实,这些性质与青年人对身处的社会的深深不快有着密切关连。许多青年相信在身处的世界有些事情极为错谬,若与生活的现存模式合作,就是出卖自己。我们到处都见到坐立不安和神经紧张的人,他们不能专心一意,并通常愈来愈沮丧;他们觉得一切都不对劲,可惜找不着可行的取代方法。所以,他们沮丧失意,通常的发泄方法是漫无目的之暴力,只有破坏却动机不明;他们或是自暴自弃,与世隔绝;其实上述两类行为与其说是新理想的结果,不如说是抗议的表示。

  在比夫拉衰残政府结束后不久,两个法国高中男孩——19岁的罗伯特和16岁的赖吉思——自焚身亡,并呼吁同辈干同样的事。他们的父母、牧者、教师和朋友接受访问后,大众得悉一项可怖的事实,原来这两个多愁善感的学生,觉得人类没有前景,景况悲惨,而成人又无法叫人相信世界将会更美好,所以选择引火自焚,以作为最终的抗议方式。

*编注:1966年,尼日利亚北部的伊博人遭豪萨人大量屠杀,百多万伊博人逃往东部。次年东部首领宣布成立比夫拉共和国,惟尼日利亚政府拒绝承认,双方因而发生战争,后来比夫拉因军队连连败北而于1970年亡国。战争期间法国曾运送武器支持比夫拉。)

  为了更了解此类学生的潜在感受,让我引述一个学生的一封信,他已终止求学,目前正寻找新世界。在19701月他给母亲的一封信中,他说:

  社会强逼我过一种不自由的生活,并要我接受毫无意义的价值观。我难以忍受现存社会的一切,不过,因为我同情一块儿生活的人,仍设法寻找改善方法。我无法不探索为人的意义,和追寻生命的源头,教会中人称之为“天主”。你可看见,为求自我实践,我正走着一条艰辛的道路,不过,我很自豪,我很少按他人的期望过所谓“正常发展”的生活。我真的不希望自己平平无奇、拘泥于习俗传统,以及邻舍闲话。

  对我来说,这封信的确捕捉到许多青年的感受。他们同样对世界不快,强烈渴求改变,可是,他们深深怀疑自己能否比父母胜任,况且他们完全缺乏异象及观点。在这种框框之内,我想很多错误及无理取闹的行径都不难理解。一个人若觉得自己有如置身陷阱的野兽,那么他也许会变得危险和具破坏力,因为他的恐慌另他举止漫无目的。

  那些手握权力的人往往误解这种不知所措的盲动行为,并且觉得社会不应受到青年抗议的搅扰。他们不了解这种骚动背后的巨大矛盾感受,没有提供创造的机会,反而促使社会两极分化,甚至把努力辨别人生价值的青年愈推愈远。

  同情青年的成人同样误解了青年的用心。在一篇有关校园激进学生的文章里,里斯曼指出:

  (很多)成人怕给人古老或僵化的想法,于是站在青年那一方,却没有看清楚后者的矛盾底蕴,因循守旧,他们不但帮不了什么,反而导致同辈施加更大压力而已。我预料,一些自以为站在学生那边的讲师,在学生敌视他们的时候,特别是那些过去特别宽容的讲师,定必会遭受严重打击。(Psychology Today, 196910月号)

  未来一代正在寻求一个异象,一个可投身的理想——若果你喜欢的话,可称之为“信仰”。可惜的是,他们激烈的措辞常受到误解,被认为是一种威胁或强硬的信念,而不是另类生活方式的呼求。

  内向、无父和忐忑不安——这三种今天青年的特性刻划了未来一代的初步面貌。现在,我们可以追问,对一个打算在明日世界作基督徒领袖的人,我们到底有什么期望。

  

II.明日的领袖 〗

  我们对未来基督徒牧灵工作加以诊断,并了解其意义时,似乎有三中角色值得特别关注:(1)说明内心事态的领导人;(2)怜悯的领导人;(3)默观的批评型领袖。

  

1、说明内心事态的领导人

  内向者面对的是崭新的、且通常是戏剧化的工作:他必须与内在的巨大能量协调。因为“外面的”和“上面的”天主已在许多世俗的架构解体了,所以内在的天主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正如外面的天主,既可是慈爱的父亲,也可是可怖的恶魔,内在的天主不单可以是建立生命的新源头,也同时可以是混乱困惑的因由。

  西班牙隐修者大德兰和圣十架若望最大的苦恼,就是欠缺灵程指引,以引领他们走在正路,好使他们有能力分辨建立生命的灵和破坏的邪灵。我们差不多不必强调内在生活实验有多危险,药物以至林林总总的集中练习和内省方式,通常弊多于利。另一方面,我们愈来愈清楚看到,有些人回避痛苦,不与不可见之物接触,可是他们却注定变得傲慢自大、枯燥沉闷、空洞肤浅。

  所以,明日的牧者最首要和最基本的任务,就是在人们进入这新内在世界时,协助他们澄清可能出现的极大混乱。教人痛心的是,大多数基督徒领袖真真正正被邀作属灵领袖时,都证实他们装备不足。他们大多数习惯了大规模的组织、召唤人进入教堂、学校和医院,并负责各种节目,有如马戏团指挥一样。他们对灵的深邃和重要工作,愈来愈陌生,甚至有点儿害怕。我恐怕在数十年后,人们会指出教会在最基本的工作上失职,也就是没有为人提供与人类生命之源相通的新道路。

  然而,我们可以怎样避免这危险呢?我想,别无他法,惟有自己先进入生命的核心,从而掌握复杂的内在生命。待我们熟悉了自己居所,发现了黑暗角落和明亮空间、禁闭的门和通风房子,我们的困惑将会消散,忧虑将会减少,到那时,我们就有能力从事建立生命的工作。

  这处的关键字眼是“说明”。一个人能够清楚道出他内在生命的动态,能够识别不同的经验,就不用再成为自己的受害者,反而能日渐持久地除去圣神内住的障碍。他能够为上主营造空间,而上主的视野比他的广阔,上主的手比他的更有医治大能。

  我深信,这种清楚的说明是未来属灵领袖的基础,因为只有能够表达自己个人经验的人,才能协助他人去澄清一切。所以,基督徒领袖应先愿意整理自己明言过的信仰,才以信仰服务求助者。在这种意义来说,他是所有仆人的仆人,因为他是头一个进入既蒙应许、又隐伏危险之地,第一位把别人害怕的,却是自己所见、所闻、所触摸的说出来。

  这也许听来过分理论化,不过,具体的结果明显易见。在现实生活,牧者的一切工作职务,如牧养协谈、讲道、教导和礼仪,正是设法使人明白天主在他们中间的工作。基督徒领袖,不论是牧者或信徒领袖,不是要向他人显示天主——把自己“有的”给“没有”的——反而是要协助人追寻“真宝”,并以“真宝”为生存之源。按这种意义来说,我们可以说,教会领导人是要引领人忏悔;按传统的角度来理解,即是基本地承认人是人、天主是天主,并且没有了天主,人不能被称为人。

  就此而论,牧养协谈并不是纯熟地利用交谈技巧,操控他人进天国,而是人与人的深切接触,即是在面对那些欲冲开混乱、摸索生命真正核心的人时,牧者愿意把自己的信心与怀疑、盼望和失望、光明与阴暗面说出来,好让他们参考。就此而论,讲道不纯是传授传统,反而是小心敏锐地说出信仰群体的当下情况,好叫聆听者能够说:“你说的正是我所猜想的,你表达的正是我隐约感到的,你坦白提出来的正是我藏在脑海的。对了,对得很,你说的正是我们,你明瞭我们的处境。”

  一个倾听者能够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其他人接收天主圣言的大门就大开了,牧者更不用担心天主圣言会否被接受了;特别是对年轻人而言,他们不用再逃避恐惧和盼望,反倒能在领导者面貌中看到自己。他将会令他们了解救恩的言语,在过去,他们觉得这些言语来自一个奇怪且陌生的世界。

  就此而言,教导不是意味一再重复老旧故事,反倒是提供渠道,好让人能发现自己,澄清辨明个人经验,以及为天主圣言找到既恒久又适当的位置。最后,依此而论,礼仪绝不只是仪式那么简单。假若礼仪的领导者能够道出喜乐与忧伤彼此触碰的交接点,以作为庆祝生命与死亡的场景,那么,礼仪就成为真正的庆典了。

  因此,未来基督徒领袖最首要、最基本的工作,就是引导他的受众离开混乱,进入盼望之地。这样,他必须先有勇气探索新境地,并清楚说出他的发现,以此服事内向的一代。

  

2、怜悯

  在谈论“说明”这种领导方式时,我们已差不多提及未来领袖应站的位置。不是在“上面”,或远远抽离,或秘密藏匿,反而是要在会众中间、最当眼的地方。

  如果我们现在知道,新一代不只是要求“说明”的内向一代,还是寻找新权威的无父辈一代,那么,我们就必须衡量这种新权威的本质将会是什么。要描述其本质的话,我找不到比“怜悯”更恰当的字眼。怜悯必须是权威的核心,甚至是权威的本质。若基督徒领袖要在未来一代中间成为属天主的人,他必须能将天主对人的怜悯(见于耶稣基督)变得可信可靠。

  富怜悯心肠的人会站在自己的信众中,但是,却不为同辈的合模压力所羁绊,因为他在怜恤之中既能避免冷漠,又能免于过分同情。当我们发现,在生存的核心,不只天主是天主,人是人,而我们的邻舍确实是同路人,怜悯就自然而生。

  藉着怜悯,我们就可以体会人们渴求爱的感受,同样深藏我们心底;同样可知道世界上有目共睹的残酷事实,也植根于自己的冲动。藉着怜悯,我们感受到,朋友眼神中流露着我们对宽恕的企盼,嘴唇说出我们的憎恨。他们杀戮的时候,我们知道自己也有可能干同一回事;他们舍命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也会照样做。对一个富有怜悯心肠的人来说,一切属人的,他都不陌生,一切喜乐哀伤,一切生活与死亡的方式,他也有分儿。

  这样的怜悯才是权威,因为它不忍受团体内部的压力,反而打破语言和国家的界线、贫富的阶级分别、有知识与无学识的差别。这种怜悯把人们拉出可怕的党派,推向广阔的世界,好让他们看到每一张人类脸孔,皆是邻舍的脸孔。这样,怜悯的权威,就是人有宽恕弟兄的可能性;因为他已在自己内心发现朋友的软弱、敌人的罪恶,并且愿意承认每个人都是他的弟兄,所以他能真真正正的宽恕他人。没有父辈的一代正寻觅弟兄——那些能挪去他们恐惧和焦虑的弟兄、那些能开启他们狭隘思想之门的弟兄,和那些能向他们展示人与人有可能互相宽恕的弟兄。

  怜悯别人的人指示了宽恕的可能性,他同时能帮助他人脱离羞耻锁链的捆绑,让他们经历自己的罪咎,并使他们重新对未来有盼望。在那里,羔羊和狮子会安然同眠。

  然而,我们必须留心未来牧者会遇上的严重试探。每一处的基督徒领袖,不分男女,愈来愈意识到特别训练和生命陶造的需要,这需要是真实的,而牧职专业化的渴求也是可理解的;不过,个中危机是,未来的牧者可不理会灵命的自由成长,反而自陷于个人才能的复杂处境,以其专长作为借口,避过了费神的培育怜悯工夫。基督徒领袖的任务,就是让人发掘自己最好的,并引领后者迈向更富人性的群体;个中危险是,他擅长判断的眼目变成了冷漠和仔细的分析,同行的怜恤眼神倒消失了。假如明天的牧者以为下一代领袖难题的解决之道,在于更多技能训练,他们最终会比今天的领袖更灰心、更失望。更多的训练和架构,正如饥饿的人需要面包一样,实属必要;可是,只有面包,没有爱心,换来的可能是战争而不是和平;只有专业手法,没有怜悯,宽恕会化成把戏,将临的天国会成为骗局。

  我们现在要看看未来一代领袖的最后特性。若他不欲单单成为专业队伍的一员,只以技能服事人;若他真的想把人从迷惘领向盼望,从混乱引向和谐,他不单必须能“说明”内在生命、能怜悯他人,更必须打从心底里过默观生活。

  

3、成为默观者

  我们已经提及过,内向、没有父辈的一代亟于改变他们居住的世界,可是,面对无可选择的光景,却显得举棋不定、忐忑不安。基督徒领袖能怎样把他们爆炸性的精力导引向建设性的渠道,让他们改变世界?听起来可能教人惊讶,甚至前后矛盾,但是,我仍认定,未来基督徒领袖要思想的,就是怎样成为一个默观的批判者。

  我希望能避免有关“默观”的某方面联想,诸如活在四堵墙内,与摩肩接踵的世界隔绝。在我脑海中,默观极其活跃而不抽离,有着振奋人心的本质。然这需要一些解说。

  一个人不知道自己走向何处。或走向什么样的世界,也不清楚把孩子带入这混乱无常的世界,究竟是残酷或是爱心的举动,那么,他往往容易变得冷嘲热讽。他嘲笑忙碌的朋友,却没有更好的提议;他凡事都看不顺眼,抗议一番,却不知道捍卫的是什么。

  然而,教会牧者在内心发现了圣神的声音,并且心怀怜悯重新认识身旁的友侪后,便能够以不同方式去看他们所遇到的人、所开展的接触、所牵涉其中的事件。他也许揭示日常生活表象背后新世界的初貌。作为一个默观的批判者,他与事物保持一定距离,以免为最紧急最迫切事物所羁绊,不过,这种距离却能让他把人及其世界的美丽呈现出来;一个日日不同的世界,永远有着吸引力,历久常新。

  基督徒领袖的工作,不是紧张地东奔西跑去救赎人、在最后一刻施救、把人拉进正轨,因为我们早就一次而永远的得救了。基督徒领袖蒙召,是要协助他人确认这大好信息,让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看到痛苦病征的污秽布帘后的伟大事实:上主的面容,我们是按祂的形象受造。这样的话,默观者就可以成为躁动世代的领袖,因为他能破灭要得着“急切满足”的“急切需求”这恶性循环。他能够引领那些愿意超越冲动的人,协助他们把无常的精力纳入建设性的渠道。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未来的基督教牧者绝不能单单被视为帮助个人适应困境的牧者。事实上,一个具有批判性默观生活的基督徒领袖,实质将会是个革命者。因为他试验一切所见所闻所接触的,看看个中福音真义,所以他能够改变历史轨迹,带领会众脱离他们躁动不安的景况,进入缔造美好世界的行列。他不用常常举着示威标语牌,以便归属那些只有沮丧、没有理的群众;也不轻易认同那些要求更多保障、更多警察、更多法规和更完善秩序的群众。不过,他会批判地审视事件,根据自己使命的洞识作决策,而不是因着声望的欲求或被人弃绝的恐惧而回应。他会批判抗议者,甚至是寻求平静的人,假如他们的动机错误,又或目的成疑的话。

  默观者既不渴求也不贪求人际接触,在这个渴求拥有的世界,他受着一个异象引领,视野超越了一切尘世琐事。他不会随着潮流浮浮沉沉,因为他接上的,是基本的、核心的及终极的。他不让任何人崇拜偶像,并不时邀请同侪查问真正的、通常教人痛心和不安的问题,也要求他们看清平稳生活背后的真相,以及请他们铲除一切拦阻他们进入事物核心的障碍,默观批判者戳破操控世界的幻象面具,并有勇气指出真实情况。他知道很多人视他为蠢货、疯子、社会的危害和人类的威胁。不过,他不畏惧死亡,因为他的异象已使他超越生死的界线,也使他无制肘地完成此时此地应做的事情,无视个中的风险。

  尤其重要的是,他将会在自己置身的环境寻觅盼望和应许的记号。默观的批判者观察力敏锐,他注意到小芥菜种子,并且相信“但当它长起来,却比各种蔬菜都大,竟成了树,甚至天上的飞鸟飞来,在它的枝上栖息”(玛1332)。他明白,要对未来更美好世界有盼望,当下该有可见的标记,他绝不会为了未来咒骂现在。他不是天真乐观主义者,妄想受挫的欲求在未来得着补足;他也不是苦毒悲观主义者,不断复述着:过去的事让他学晓,日光之下无新事;他倒是一个有盼望的人,信念顽强,深信现在看到的,只是镜子的隐约倒影,但终有与未来迎面相遇的一天。

  基督徒领袖若能够言说心灵动态,且可以带着既批判又怜恤的目光默观世界,他大可期盼,躁动不安的一代不至选择死亡,以作为终极绝望的抗议方式,反而会选择新生活——他让他们看到的头一个盼望的记号。

  

〖 小结 〗

  我们凝视青年逃亡者的目光。就会发现他内向、没有父辈和躁动不安。我们不想把他交在敌人手里而遭处决,反而想引领他到村中央,认出他就是可怖世界的救赎者。要成就这工作,我们不得不成为言说内心世界、怜恤别人和操练默观的人。

  这任务是否太吃重?假如我们以为靠自己个别完成的话,那么,真是太吃重了。若有什么在今天愈来愈清晰,那肯定与领导有关,领导是一项同甘共苦的使命,其发展有赖群体的紧密同工,当中的男男女女成员都能使彼此体会德日进所说的,“对于一个明白事理的人,没有什么不神圣的事不可说”。

  说了一大堆内容,我发现自己只不过在重新描述一项事实,基督徒领袖在未来应该跟过去没有分别:一个祈祷的人,一个必须祈祷的人,一个必须不住祈祷的人。我在此刻提出这简单事实,也许出人意料,然而,我希望我已成功自这个常被滥用的名词,剔除一切动听的、敬虔的、教会的色彩。

  归根究底,一个祈祷的人,是一个能在他人身上认出默西亚面容的人,他能使隐藏的显露、遥不可触的成为咫尺可及。一个祈祷的人正正就是领袖。因为藉着言说天主在他内心的工作,他能把别人自混沌带向清明;藉着怜恤,他能把他人自他们依附的小团体封闭圈子,引向人类的广阔天地;藉着批判性默观,他能转化别人躁动不安的摧毁倾向,使他们投身未来新世界的建设工作。

 

三、牧养绝望的人 ——等待明天
 

〖 引 言 〗

  每逢我们想到领袖,总是想到一个带领群众的人;他主要提供意念、建议或主张。于是,我们想起甘地、马丁•路德•金、肯尼迪、韩玛绍、戴高乐——他们都在现代历史里边沿举足轻重的角色,一直为大众注目。然而,我们研讨一个基督徒可寻求怎样的领导时,有时似乎最好从身边着手,这样,当事人便没有逃避的藉口,说自己不是致力改变世界的材料。

  任何男女多多少少都正对他人行使领导权。在父母子女、老师学生、上司下属等关系中,我们可发现很多不同的领导方式。在一些非正式场合——运动场、街头党派、学术和社会团体、康乐体育会所——我们也可察觉领导的实施与接受方式怎样影响着我们。

  在这一章,我打算着重涉及领导的最简单架构:两人之间的接触。在这一对一的关系中,我们看到彼此的领导,当中包括由一观点到另一观点、一种看法到另一看法、一项信念到另一信念。我们不需要提及希特勒(Hitler)或甘地等名字,以显示这种领导有多大摧毁性或建设性。即使在两人之间的简单对话,领导可以是生与死的问题。事实上,正是在这一对一的接触,我们发现了一些基督徒领导原则。这些原则同时对更复杂的领导关系有意义。

  且让一位住院病人和探病者的简短对话,作为我们讨论的起点。这位病人48岁,姓夏利逊,是个旧式农场的工人,个子高大,外表粗犷,不善辞令。他成长于简单的浸信会家庭,为了腿部手术,入住大城市医院,却感到不适应、迷惘。他患的是大动脉衰竭。探病的是神学生若翰•阿伦,正跟随院牧作为期一年的院牧训练。

  这是若翰的第二次到访。病人身处病房中央,坐在轮椅上,房里还有其他病人,有些病人在聊天。他们就这样谈起来了:

  若翰:夏利逊先生,我……我前些日子曾探望过你。

  夏利逊:是的,我记得。

  若翰:一切可好?

  夏利逊:好的,让我告诉你。他们上星期本来要为我动手术,打了麻醉药后,推我到那儿;我心跳过快,他们接着决定暂时不开刀。他们送我回这里,我想明天会动手术吧。

  若翰:你说你心跳加快了?

  夏利逊:是啊!他们认为那样动手术太冒险了。(稍停)我想我可以动手术了,我认为我撑得住的。

  若翰:你觉得自己准备好了。

  夏利逊:哟,我还没有准备死,只不过认为手术非动不可,不然就丢了双腿。

  若翰:你还没有准备面对人生结局,不过要尽力做一点事情,好保住双腿。

  夏利逊:对(点头)。假如这就是了结的话,那我就完蛋了。

  若翰:假如手术失败,你认为结果就是完蛋了。

  夏利逊:不错!他们当然说手术不太复杂。他们打算在这儿给我注射麻醉药,我就一直躺在这里,直至他们推我进手术室。他们说放一些塑胶管子进进身体,就能保住双腿。你看看我的脚吧(脱了鞋,露出脚),我站立的时候,这脚趾就会变蓝。他们大有可能从脚踝这里锯下去,只有这样,他们也许能保住我的腿。

  若翰:假如你还能够用双腿,手术是值得的。

  夏利逊:对啊。我当然不想在手术中死去。我宁愿死于自然,也不愿在麻醉中死去。

  若翰:你知道在手术时有可能死亡,但你要复原的惟一方法便是动手术。

  夏利逊:对,说的正是。

  (停顿一会)

  若翰:你出院后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吗?

  夏利逊:没有事也没有人在等待我,只有艰苦的工作。

  若翰:只是很多粗重的工作。

  夏利逊:对啊,说得不错。我当然要恢复体力。我估计到烟叶收成的时候,我已好得差不多了。

  若翰:你要收割烟叶?

  夏利逊:对啊,大概八月左右就开始收割。

  若翰:嗯——嗯

  (停顿一会)

  若翰:好了,夏利逊先生,我希望你明天安然无恙。

  夏利逊:谢谢。多谢你来看我。

  若翰:我会再看你的,再见。

  夏利逊:再见。

  若翰没有机会跟夏利逊先生再谈话了。第二天,夏利逊先生在手术中死去。也许,我们最好说:“他从没有从麻醉药中醒过来。”

  若翰的任务是在这重要关头引领夏利逊先生,协助他进入新的明天。“明天”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对夏利逊先生来说,明天意味他重新回到烟叶的工作,或者……进入死后的领域。

  为了进一步了解基督徒领导的意义,我们将要更仔细研究夏利逊先生与若翰之间的晤谈。我们先考虑夏利逊先生的处境,接着我们要提问,若翰可以怎样引领夏利逊先生进入明天;最后,我们会讨论这次会晤所显示的主要基督徒领导原则。

  

I夏利逊先生的处境 〗

  若翰探访过夏利逊先生后,回到院牧督导那里时,心内不快,甚至有点忿怒。他觉得夏利逊先生固执冷漠,不能好好地谈正经事。他不认为夏利逊先生衷心欢迎他到访,他的苦涩、并有点粗野的语气,其实表示他对到访者心存敌意多过感激。若翰大为失望,毫不犹豫就称夏利逊先生为无可救药,难以成为牧养的对象。

  若翰的反应不难理解。他作为一个年轻神学生,十分期望跟病人谈些有意义的话,从而提供盼望和安慰。不过,他灰心失望,觉得被拒,无所作为。只有在他开始写下、阅读、重读他们的对话,又与督导讨论实际发生的事情,他才开展一个必要的距离去了解夏利逊先生的痛苦处境。藉着这距离,他发现夏利逊先生置身于非人化机械化的处境,既恐惧死亡,又怕活下来。若翰在能够真正施予援手之前,要深切体会的正是这种动弹不得的绝境。

  

1、非人化的环境

  一个神学生,顺利由小学、中学升到大学,又进入了神学院,实在很难想像一个48岁的人躺在科技主导的现代化医院的滋味。那必定像是到了另外一个星球,人们的衣着外貌、行为举止,都怪异得教人恐惧。白衣天使效率奇高地清洗、喂病人,为病人换衣服;医生手拿图表,记录病情,并以完全陌生的语言作出指示;很多挂着瓶子和管子的不知名机器;以及其他一切怪异的气味、声音和食物;都必定使夏利逊先生觉得自己有如小孩,在可怖森林迷了路。对他来说,一切都绝对陌生,一切都莫名其妙,一切都拒人千里外。这个靠劳苦工作自立自足的粗汉,突然发现自己成为许多陌生人物和手术的受害者,完全受摆布。他已不能控制自己的生活。一群没名没姓的“他们”已接管一切:“他们……打了麻醉药后,推我到那儿……他们接着决定暂时不开刀。他们送我回这里……”

  这番说话显示,夏利逊先生觉得有奇异力量使他失去自己,腿部手术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神秘操控。他存在与否已无关宏旨。

  “他们打算在这儿给我注射麻醉药,我就一直躺在这里,直至他们推我进手术室。他们说放一些塑胶管子进身体,就能保住双腿。”

  对夏利逊先生而言,“他们”工作的时候,他的存在像是可有可无,个人自发性既无必要也无人欣赏,不用问也不必答,个人利益不受尊重也无人引发。根据夏利逊先生的经验:“他们在办事。”

  若翰正正就在这种缺乏人性的环境,渴望提供院牧支援。

  

2、恐惧死亡

  若翰研究他与夏利逊先生的对话记录时,他发现死亡才是病人关注的焦点。夏利逊先生多多少少意会到他的处境生死攸关。他在短短对谈中三次提及对死亡的恐惧,当时若翰似是一再闪避这话题,或者至少遮掩这痛苦现实。

  夏利逊先生恐惧自己死得不明不白,一次他没有份儿的死亡——他对这次死亡一无所知,周遭握有权力的人却一清二楚。

  他必定已感到,要像一个人般死去,已大不可能:“我当然不想在手术中死去。我宁愿死于自然,也不愿在麻醉中死去。”夏利逊先生知道,他被带进这个既机械化又难以理解的处境之后,他的死亡只不过是人类操控过程的一部分,他只能作壁上观。他在绝望的谈话中曾一度有过抗议。他——一个在田里辛勤工作谋生的人——一直全靠自己的身体,知道自己有个人的死亡权利:一次自然的死亡。他过往怎样生活,也愿意怎样死亡。可是,他的抗议不太强烈,他必然已知道他别无出路。那些“下麻醉药”的人会使他在梦幻状态中消散、逝去,不再存活。他知道,即使他死亡,他在人生最关键的这一刻也无法参与。手术中的死亡只是教夏利逊先生害怕的部分原因,他还害怕自己的死亡机会被剥夺,即是他不是死去,只是醒不过来而已。

  然而,事情不是如此简单。夏利逊先生还未想死,他曾两度告诉若翰他极度失望,可惜若翰却听不见。当若翰说“你觉得自己准备好了”,指的是手术,夏利逊先生却道出了心中真正的话:“我还没有准备死……假如这就是了结的话,那我就完蛋了。”这句气馁的话满是痛苦和失望,我们只能够猜测其弦外之音,或者,有些事情是若翰难以出口的,他想减少现实的难受。他说死亡是“终局”,且把“那我就完蛋了”改成了“结果”。若翰淡然处理了夏利逊先生的话,这样,他避开了病人个人的痛苦。

  没有人能够全然了解夏利逊先生的呼喊:“假如这就是了结的话,那我就完蛋了。”因为“完蛋了”的意思是什么,我们根本不知道,不过,他的浸信会背景,并他清苦孤独的生活倒可指出,他也许已诉说了自己未蒙救赎的光景——面对地狱的永刑。这个48岁的男子汉,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人可以聊天,没有人了解或宽恕,独自背负着痛苦的过去迎向死亡。他当时脑海里浮现的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不过,一个像夏利逊这样寂寞、这样绝望的人,大概不可能根据过往根深蒂固的经验,意识到天主的慈爱和宽恕。

  再者,如果死亡的一刻通常使人回忆早年岁月,那么,他孩提时期的浸信会讲章——顺从“世俗快乐”的人面对永刑的威吓——定再度重现,既可怕又鲜明,逼使夏利逊先生在回想中,认定自己是“失落的那一个”。夏利逊先生或许已多年没上礼拜堂,自孩童时代已没接触过教牧人员。若翰这位年轻的驻院牧者在他面前现身的时候,一切儿时的警告、禁戒与劝告好像又重临,他长大成人后的罪过好像成了沉重的担子,只会把他拉向地狱。

  我们不知道夏利逊先生想的是什么。然而,我们没有理由低估他言谈中的痛苦成分。我们言辞中的“也许”和“或者”起码能让我们知道,一个人把48年的生活带到审判日,到底是怎样的一回事。

  “我还没有准备死。”这表示夏利逊先生还未准备来一次真诚的降服,他尚未有心理准备在信心与盼望之中交出生命,他当下的苦楚,比起生命尽头所碰到的,实在微不足道。夏利逊先生真真正正地恐惧死亡,不过,他渴想活下去吗?

  

3、恐惧生存

  很少病人在接受手术时不盼想复原。复杂的医疗事业之所以存在,为的是治疗和康复,使病人重过“正常生活”。凡是到过医院并给病人谈过的人都知道,“明天”是即将回归家园、再见旧友、重投工作、过正常生活的日子。一般人身处医院,都盼想愈早离开愈好。医生、护士和助手正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人类盼望的治愈能力之下——共同工作。

  一个不愿意离开医院的人,必定不能配合医院的宗旨,也限制了伸出援手者的能力。夏利逊先生曾否尽力恢复健康呢?我们知道他畏惧死亡,然而,这不代表他想活下去。回归正常生活在某方面意味回到等候你的人那里,但是谁在等候夏利逊先生呢?当若翰问“你出院后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吗?”,他感到夏利逊的孤寂。这问题剖开了一个很深的伤口,夏利逊先生答:“没有事也没有人在等待我,只有艰苦的工作。”

  要一个健康年轻人体会没有人关心自己死活的滋味,即使不是不可能,也是十分困难的。孤绝是人类苦难中最难受的一种,对若翰这年轻人来说,孤绝的经验根本远在千里之外。他可以跟上司商讨,跟朋友交流;他的家人和所有人都关心他的福祉。相对地,一个无人挂念的人,只望在烟草行业干粗活,要复原的惟一目的是为了有力气收割烟草;生活对他又是什么一回事呢?生活绝对不会在他身体衰退的过程中抽去孤绝,那么,夏利逊先生为什么要活下来?

  只是再花几年时间在炙热的阳光下挣扎,赚取仅够衣食的钱,直至别人认为他做不来而能够“自然地死去”?死亡也许是地狱,不过,生存也好不了多少。

  夏利逊先生真的不想活下去,他恐惧乐少苦多的生活,他的腿有毛病,他知道没有腿也就没有生活。可是,双腿不能给他爱,只能让他干粗活,这委实是一个恐怖的想法。

  这样看来,若翰所看到的夏利逊先生,正身处非人化的处境,既恐惧死亡又害怕生存。我们不知道夏利逊先生的病情有多严重,也不知道他有多大机会从手术中活过来。只是,夏利逊先生还未准备好,他不理解四周的情况,既不想死也不欲生;他身陷可怖的陷阱。任何的选择都是可悲的,不是受诅咒入地狱就是被判做苦工。

  这正是夏利逊先生的处境。像很多人一样,他饱受身心精神瘫痪之苦,热望断绝,欲望堵塞,奋斗受挫,意志被囚。他不再充满爱和恨、欲和怒、希望和困惑,他已成为被动的受害者,完全不能主宰自己的历史。当医生的手触及这处境中的人,接触的只是一具不再说话的躯体,一具已放弃合作的躯体。他无法竭力赢取胜利,又或如果胜利无望,他也不能安然投降。在施手术医生手下,夏利逊先生根本无名无姓。他自己也不有此要求,他已变成无名的躯体,甚至失去生存的能力。这躯体已停止运作。

  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夏利逊先生的个案并非独一无二,很多人都成了自己生存形式的狱囚。很多男男女女不理解他们身处的世界,对他们来说,死亡,甚至生存,都教他们恐惧;夏利逊先生的处境也是这样。

  同样,有很多男男女女跟若翰一样,有理想,有识见,盼想解救别人,把他人引向明天。那么,怎样把像夏利逊一样的人自瘫痪中释放出来,并且在新生活开始时,引领他们进入明天呢?这就是我们现在该考虑的问题。

  

II. 如何引领夏利逊先生进入明天 〗

  若翰探望了夏利逊先生,明显的问题是:若翰能够或者应该为夏利逊先生做些什么?不过,这问题实在不大公平,因为夏利逊先生的处境不是马上可以清楚和理解的。或许就在这刻,细心分析这简短对话多个小时之后,我们只片面掌握病人的情况,此外,仍一无所知。

  要批评若翰的反应,并指出他多少次失去接近夏利逊先生的机会,倒是件易事;事实上,我们正看到若翰竭尽所能聆听夏利逊先生,并应用在教室学来的非指导性辅导原则。这次对话是既学术又笨拙的,明显充斥着恐惧、犹疑、混乱、自以为是和疏离等感受。若翰和夏利逊先生代表着两个在历史、思想、感受上不同的世界,要是希望他们在两次随意倾谈中就能够彼此了解,即使不是不人道,也是不切实际的。要是我们自以为有点学术成就,就一定知道这个农场工人是怎样的人,并他怎样面对死亡,那我们未免是狂妄自大了。一个人的奥秘是那么的高深莫测,难易由另一人来解释。“夏利逊先生怎样能被领向明天?”这问题,依然是一个恰当的问题。因为一个人需要另一个人才可生存,他愈甘心乐意进入他和别人都知道的痛苦处境,就愈有可能成为领袖,带领追随者离开旷野,进入应许地。

  所以,随之而来的不是给若翰上一课,指出他怎样惨痛地失去帮助夏利逊先生的机会,并告诉他早应怎样做,反倒是在夏利逊先生的光景体认全人类的苦楚:人绝望地渴求弟兄的人性回应。

  若翰能够做的,比起他与夏利逊先生交谈时所做的,不会多到哪里去,然而,这种人类悲惨处境的研究,也许显示出人的回应确实是生死攸关的事。

  在非人化处境里,人类可能作出的任何反应都是个人的回应,一个病人得着这回应,无论面对生,又甚至是死,都能对他人有所期待。

  

1、个人化回应

  当神学生阅读若翰与夏利逊先生的对话,他们通常强烈批评若翰的回应,以及提出他们可能会说的话。他们解释:“我会叫他想想人生美好的经历,并尝试让他对美好人生有盼望。”或是“我会跟他解释,天主满有怜悯,必定赦免他的罪。”或是“我会尝试找出他病患的更多详情,并向他说明他大有机会复原。”或是“我会跟他多谈他对死亡的恐惧,并且提及他的往事,好叫他卸下罪疚意识。”或是“我会跟他说,对一个信靠基督的人,死亡只是通往新生命的方式。”

  这一切和其他建议的回应,都建基于热切伸出援手和提供盼望的信息,以减轻这受苦者的痛苦。不过,问题依然存在:“一个神学生的言辞、解释、劝导和理由,对一个受着苦痛煎熬的文盲来说,又有什么用处呢?有没有人在一个人死前数小时,能够把那个人的观念、感受或看法改变呢?”可以肯定的是,48年的生活,绝不会因着一位善意神学生的数句精简说话而起变化。若翰也许过分被动,也许没有勇气道出真相或表达关心;可是,这又有什么实质的分别呢?

  对于若翰探访夏利逊先生,假如我们期望改变了术语、或用字的次序或性质,就能出现救赎,那是决不可能成真的。我们甚至可以自问:“若翰不去碰夏利逊先生,让他自生自灭,不用因着教牧而生恐怖的联想,岂不是更好?”

  说得不错……除非夏利逊先生在这环境所造成的无名无姓处境中,遇上一个面貌清晰的人,亲切说出他的名字,并认他为弟兄……除非若翰成为夏利逊先生能看、能摸、能嗅、能闻的对象,一个真真正正全心全意临在的人。如果一个人能在夏利逊先生身处的云雾之外,真切地看着他、跟他说话、紧握他的手,一切都会明显有别。过去与未来的虚空,永不能以空言而只能以一个人的临在来填满。因为只有这样,盼望才会油然而生,他所埋怨的“没有事也没有人”也许至少有个例外——这种盼望可使他轻轻细语:“也许,终于有人在等我。”

  

2、生命中的等待

  除非一个人让别人知道他的临在,否则,他不能成为领袖——即使他陌生和冷漠的状态踏前,让人觉得他可分享交流。

  不过,即使若翰真切站在夏利逊先生面前,即使他可向对方表达真正关怀,他又又怎样领对方脱离恐惧,进入有明天的盼望?我们也许先要弄清楚,无论是若翰还是任何有关的人,都不希望夏利逊先生死去。动手术是为了治好双腿,并且当夏利逊先生说“我认为我撑得住的”,只有冷血的人才会苛责他谨慎的猜测。对一个面对手术的病人来说,明天该是一个复元的日子,而不是死亡的日子。

  所以,若翰的工作是鼓励病人,使对方渴求康复,并且在挣扎求生时得着更多力量。

  然而,他有什么法子呢?就是要推翻夏利逊先生的危险归纳:“没有事也没有人在等待我。”要把这句话化为一句自我束缚的抱怨,并且要当头棒喝,粉碎他的错误自我观:“看着我,再说一遍——你看看我的眼神就知道你错了——我在这里。我在等待你——明天,后天,我仍会在这里——不要教我失望。”

  如果一个人认为没有人在等待自己,他断不能活下去。任何人长途跋涉回家,都会在车站或机场寻找等待自己的人;任何人都想跟守在家里、等待自己的亲人讲述自己的故事,分享苦乐。

  无政府主义者亚历山大•伯克曼在1892年意图杀害工业巨头亨利•克莱•弗里克,若不是有几个好友在狱外等待他,他早就因着14年残酷监狱生涯发了疯。乔治•杰克逊,索尔达监狱囚犯盟友之一,18岁那年抢劫汽油站70元,于1960年入狱,并于1971年越狱时遇害。假如他的母亲、父亲、兄弟罗伯特和约纳堂,朋友费伊•斯腾德没有在外面等待他,收他的信并不断回应他的思想,他绝不可能写下那些动人的函件。

  只要至少有一个人在等候,人就能保持神志清通,并生存下去。即使健康很恶劣,人的精神实际上仍能够控制肉身。一个濒死的母亲总要活着见她的儿子,才会放弃挣扎;一个士兵知道妻儿在等候他,总能避免身心的崩溃。然而,如果“没有事也没有人”在等待的话,面对生死的挣扎时,生存的机会就十分渺茫。假如夏利逊先生的恢复知觉,就是等于到了车站,成千上万的人左穿右插,却没有人举起手,面带熟悉的笑容走近他,或是欢迎他捡回生命,那么,夏利逊先生绝对没有理由要从麻药中醒过来。若翰大有可能成为那个人;他可以让对方知道,他的重拾生命对等待的人来说是一份礼物,因而救回对方一命。成千上万的人自杀,正因为明天没有人在等待他们。生命中若没有相系的人,又有什么理由要活下去。

  然而,当一个人跟同伴说:“我不会放弃你,我明天就在这里等你,不要教我失望。”那样,明天就不是无尽的隧道,那个等候他的弟兄反而变得有血有肉,他会为这个弟兄给生命多一次机会。当明天意味着烟草业、苦差和寂寞生活,根本不能期望夏利逊先生跟动手术的医生合作。不过,如果若翰曾站在明天的门槛,夏利逊先生也许想知道他要对明天之后的事说些什么,而帮上医生一把。

  我们不要说一小时不能建立拯救生命的关系,因而抹杀等待的力量。一个人身处苦难的时候,别人的一个眼神或轻轻一握都能胜过多年的友谊。爱不只永恒不渝,也可以一触即发。

  若翰实在可以成为夏利逊先生的明天,也许可救回他一命。

  

3、死亡中的等待

  不过,夏利逊先生不一定康复过来,他自己首先意识这光景。他曾三次明显提及自己的死亡,而且知道自己病入膏肓,手术效果成疑。在与若翰的简短对话中,夏利逊先生似乎害怕死亡,更甚于重拾生命。在一个差不多活不到明天的人面前,若翰的出现和忠诚等待岂不变得无稽?许多病人都受到康复和痊愈后会更好的故事愚弄,然而只有很少安慰病者的人相信自己的说话。当所说的话十分可能成为对病人的最后赠言,那么,谈及等待明天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正好触及若翰与夏利逊先生相遇的最敏感一点。为什么一个看来健康且聪颖的人,要在一个受死亡噬蚀的人面前出现?要一个濒死的人面对一个初出茅庐小子,到底有什么意思?这看来是心理折磨——一个年轻同伴提醒一个濒死的人,生活大可不同,可惜为时已晚。

  我们社会大多数人都不欲以死亡的观念互相打扰,他们甚至打算在他人死亡时,也不让他知道死亡已近。若翰玩这个错误游戏之时,绝不能引领夏利逊先生进入明天。与其说在领导,倒不如说他在误导。他已窃取夏利逊先生死亡的人权。

  说句实话,夏利逊先生未必能复原,若翰真的能够说“我会等候你”吗?又或者一个人能不管对方发生什么事,甚至死亡,阿谀奉承仍然等待吗?在死亡面前,若翰跟夏利逊先生没有什么差别,他们同样会死,差的只是时间,不过,当两个人结为友伴,时间又算得上什么?假如若翰的等待能够救回夏利逊先生一命,他的等待力量将不会受着夏利逊先生的痊愈左右,因为两个人真心相交,其中一方的等待必然能够跨越另一方生死的脆弱界线。

  夏利逊先生畏惧死亡,因为他害怕定罪——永恒无止的孤立。不管夏利逊先生认为地狱意味什么,他全然排斥。不过,假如他能接纳若翰的同在,也许会觉得有人反对他的恐惧,死的时候也不致孤单。

  人确实可以在死亡中活出忠信,且表现出团结,这种团结不但建基于重返日常生活,也奠基于参与死亡的经历,这死亡经历藏于人的心底。“我会等候你”的意义远远大于“如果你捱过手术,我会再与你一起”,根本没有什么“如果”可言。“我会等候你”超越了死亡,深切表达了一项事实,信心和盼望也许过去,爱却永远长存;“我会等候你”表现了一种足以折断死亡锁链的团结。在说“我会等候你”的一刻,若翰不再是个院牧,搜索枯肠,提出忠告,夏利逊先生不再是农场工人,揣测自己会否手术成功;反之,他们两个彼此唤醒心灵深处的直觉,悟出生命是永恒的,绝不会因着生理过程而变成虚空。

  即使明天是另一人的死期,某个人仍能领那人进入明天,因为他可以在两边等他。然而,若翰领夏利逊先生重回烟草工作,如果那只是死亡队伍上的另一次拖延,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对死亡咆吼抗议,因为他对行刑的拖延不满。也许这抗议在夏利逊先生身上,既能发动康复的力量,也能发动打破恐惧围墙的能力,使死亡化成生命的入口,而那生命一直在等待他。所以,若翰藉着与夏利逊先生同在,并在生和死之中等待他,也许真的可以引领夏利逊先生进入动弹不得的处境,才会使他成为真正的领导或领袖。只有这种亲身的参与才能把夏利逊先生自瘫痪中解救出来,并且使他对自己的历史负责。在这种意义上来说,不管夏利逊先生能否康复,若翰确实可以拯救他的生命。有若翰在等待,医生动手术的对象就不是个消极的病人,反而是个能承担抉择的人。

  夏利逊先生的光景不是某个人在某特定医院的光景,这委实是全人类处境的景象。领袖的潜能不纯是由训练有素的的神学家践行,而是每个基督徒的责任。故此,最后让我们讨论是次接触所显露的基督徒基本领导原则。

  

III、基督徒领导的原则 〗

  我们谈到基督徒领导,怎能不提及耶稣基督、祂的一生、十架受死和死后复活?惟一的答案是:祂自本章的第一页起就在这里了。了解夏利逊先生处境并寻求建立生命的回应之道,完全建基于天主在耶稣基督里的启示。这启示指出夏利逊先生的光景,正是人的光景;这启示同时显示出,我们大有可能不计较生死界线,学像基督那样忠诚等待。故此,我们能够在夏利逊先生和若翰的相遇中,发现并再发现基督徒领导基本原则:一、真切关怀,为同胞摆上性命;二、对价值观和人生疑义有坚定不移的信心,即使日子灰沉也不动摇;三、永远寻求明天的盼望,甚至超越死亡的一刻。这些原则建基于一个且是独一的信念:天主既已成了人,人就有力量引领同胞奔向自由。若翰探望夏利逊先生的过程,让我们反省了三项原则,现在且让我们郑重注意每一项。

  

1、真切关怀

  若有什么态度足以折磨受苦的人,那绝对非高不可攀莫属。基督徒牧灵的悲剧在于,很多人有极大需要,他们期待细心倾听的耳朵、打气的说话、宽恕的拥抱、坚定的一握、温柔的笑容,甚至是无能为力时的歉意,可惜的是,他们通常发现牧者遥不可及、置身事外。他们不是不能就是不愿表现同情、愤怒、仇恨,又或怜恤等感受。吊诡的是,这些想服事“所有人”的牧者,往往不能亲近任何人。每一个人都成为我的“邻舍”时,倒值得怀疑,有谁能成为我的“近邻”——即与我关系最紧密的那个人。

  过去,极多专家都强调,领导者在助人的关系里,要对个人的真切感受及态度有所约束,现在似有必要重建基本原则,就是要甘于投身,甘于全人进入痛苦处境,甘于冒受伤、残害甚至是毁灭之险,否则没有人可帮助任何人。基督徒领导由始至终彻头彻尾就是为别人豁出生命。除非我们认清,真正的殉道是见证与哀哭的人同哭、与欢笑的同笑、以自己的苦乐经历成为澄清和了解的源头,否然,殉道的思想只是逃避现实的念头而已。

  有谁能够从一所火光熊熊的房子救出一个小孩,却不用冒烧伤的危险?有谁能细听一个孤寂绝望的故事,却不用冒险面对内心类似的痛苦,甚至失去心灵宝贵的安宁?简单而言:“有谁能不走进苦难,却能带走苦难的呢?”

  领导的最大幻想是,有人从未踏足沙漠,却能领他人走出沙漠。我们生活里无数例子告诉我们,领导需要了解,而了解需要同甘共苦。只要我们一直把领导界定为预防、或奠定先例、或为一些“大众利益”谋福祉,我们已忘记一项事实:除了受苦的天主外,没有他神可拯救我们;除了被世人的罪碾压的人,没有人可领导他的同胞。真切关怀意味夏利逊先生是惟一的重要人物,为了他我甘愿把其他职务、定好的约会和筹备已久的会议抛诸脑后,不是因为这些事情不重要,而是在夏利逊先生的苦痛面前,它们已失去迫切性。真切关怀使我们能够体验到,追寻“走失的羊”之所以是真正的服事,乃在于关顾那些备受忽视的人。

  一个一直全心为众人中每一个付出的领袖,定会受到众人的信赖。很多故事都阐释了“他真的关怀我们”这句话,这些故事在在显明,真正领导的记号是,为了一人而忘记众人。

  人们在婚礼聆听牧者对新婚夫妇的训勉、在葬礼聆听牧者对安息者儿女的安慰,不只为了好奇。他们聆听时期盼真切关怀能使牧者在分享苦乐之余,能发出触动心弦的肺腑良言。很少人喜欢一篇切合所有人的大众化讲章,相反,很多人都全神贯注于数句为少数人而说的话。

  这一切提醒我们,当一个人有勇气进入最独一无二、最私人的生活经验,他正触及团体的灵魂。那个花了很多时间设法明瞭,澄清同胞错乱和困惑的人,就最有可能成为胜任的领袖,说明众人的需要,因为在苦与乐的泉源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卡尔•罗杰斯写以下一番言论时,所指的正是这件事。他曾写道:

……我发现,在我看来最私隐、最个人、最难理解的那种感受,结果竟是许多人共有的表白。这教我相信,我们每人内里最个人和独一无二的东西,假如分享或表达了出来的话,大有可能是深深打动人心的元素。这有助我了解艺术家和诗人,他们大都敢于流露内心的独特之处。

如此看来,基督徒领袖应是艺术家,以勇气表达最个人的关注,藉此把众人联系起来。

  

2、坚信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即使面对绝望和死亡,仍坚信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正是基督徒领导的第二项原则。这原则似乎过分明显,很多时都被视之为理所当然,甚至备受忽略。

  若翰需要真切地关怀夏利逊先生,不过,若翰先要在那次相遇中,显出他愈来愈相信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惟有这样,他的关怀才能奏效。当基督徒领袖没有新的盼望,当一切都似曾相识,当一切牧职都沦为例行公事,那么基督徒领导就是一条绝路。很多人已走上这绝路,并发现自己惨受生活幽禁——所有说话都已经说过了,所有事件都已经出现过了,所有人都已经碰见过了。

  然而,一个深信生命有价值和意义的人会发现,每一经验都蕴含新应许,每一相遇都启发新洞见,每一事件都带来新信息。不过,我们要发掘,并让人看到这些应许、洞见、信息。基督徒领袖之所以成为领袖,并不因着他发表新意念,并说服他人接受;他之所以成为领袖,乃因为他带着期望的眼神面对世界,以其专长揭开遮挡潜力的帐幔。基督徒领导之所以是牧灵工作,乃表明领袖在服事他人之时能带来新生。正是这种服事,让人看到街道隙缝中的花朵,让人听到怨忿仇恨所掩盖的宽恕微声,让人触摸到死亡和毁灭阴影下的生命。

  夏利逊先生不纯是满怀苦毒和敌意的人,也不全然抗拒牧者的援手。对一个真正牧者来说,他应掌握并活出生命的真理:人要带着尊严面对人类的死亡,并且是主动地交出生命,而非全无知觉地让别人取走生命。一个基督徒可在夏利逊先生粗俗和苦毒的言谈之中,听出一个濒死者的呼救声,他呼求一个与他一同面对生与死的人。

  他们两人在危机处境的相遇,并非是个别事件,反而是一种直接的考验,让他俩再三发掘人心的基本追寻。然而,一个深信生命有价值和意义的人才能听到这召唤,他知道生命不是一成不变的,反倒是人与世界不断接触的奥秘。

  

3、盼望

  我们越发相信生活的价值和意义,对他人的真切关怀就能够持续不绝,而我们引领同胞走向未来的最深切动机却是盼望。因为盼望使人有可能超越急迫的需求欲望,得着超越人类苦难甚至死亡的远象。基督徒领袖是个有盼望的人,归根结底,他的力量并非来自个人的自信,也非出自对未来的特别期待,而是来自天主赐下的应许。

  这应许不单使亚巴郎走向未知之地,也不单激励梅瑟引领同胞脱离奴役生涯;对任何面对朽败和死亡、仍迈向新生命的基督徒而言,这应许也是股动力。

  没有了这盼望,与一个行将就木的人相处时,我们永不能看到个中的价值和意义,也不能打从心底关怀对方。这盼望远超乎个人心理力量的范围,因为这盼望不只植根于个人的心灵,而是植根于天主在历史里的自我启示。故此,若一个基督徒领袖纯粹乐观地面对人生困厄,他的领导方式不算是基督徒领导,因为基督徒领导是以历史中的基督事件为根基的,而基督事件绝非人类误打误撞的宿命事件,却是一次戏剧化的明证,指出在黑暗的另一面有着光明。

  任何欲把这盼望连于四周可见事物的做法,势必招致试探,因为这做法时我们误以为成功而非应许是基督徒领导的基础。很多教牧同工和平信徒在辛勤多年后,非但没有成果,连改变也不多,于是失望,苦恼甚至心生怨愤。把使命建基在具体成果上,无论想法怎样,都像是把屋子建在沙土而非建在磐石上,这做法甚至叫人看不到成功为白白的恩赐。

  盼望使我们不至于死抓着所拥有的不放,且有助我们自由地离开安全地带,进入陌生而恐怖的领域。这也许听来浪漫,不过,当某人与弟兄走进死亡的恐惧,并能够在那儿伫候对方,“离开安全地带”也许会变成领导方面的高难度行动。这正是门徒的行动,要追随基督走窄路,因祂走向死亡时,除了盼望外,并没有其他凭藉。

  

〖 小 结 〗

  所以,等待明天正是基督徒领导的举动,它要求领袖有真切的个人关怀、对人生价值和意义深具信心,且有足以突破死亡界限的热切盼望。这分析逐渐清楚显示,基督徒领导是藉着服事来成就的。这服事要求人拥抱着一切人性脆弱,甘心乐意地进入与弟兄姊妹分享的处境。这是痛苦的、自我否定的经验。不过,这经验确实能领人离开迷乱和恐惧的囚牢。事实上,这正是基督徒领导的吊诡之处:出路便是入口,只有藉着苦难进入联合的关系,才能得着释放。正如若翰受邀请,进入夏利逊先生的苦难,在那里等候他;每个基督徒都不断受到邀请,藉着进入恐惧,以克服邻舍的恐惧,并在苦难的团体中找寻自由之路。

 

四、寂寞牧者的牧养事工 ——负伤的治疗者
 

〖 引 言 〗

  在我们这个动荡不安的世代,男男女女一再叫嚷,大胆宣认,我们正等待一个解放者。他们承认,他们正等待默西亚,把他们从仇恨和压逼、种族主义和战争中解放出来——一个彰显、伸张和平与公义的默西亚。

  假如牧灵工作意味着持守这位默西亚的应许,那么,我们所能理解的、任何有关祂来临的事情,都会使我们更加清楚今天牧灵工作的使命。

  我们的解放者要怎样来临呢?我在犹太法典中找到一则古老传说,也许可从中得着答案端倪。

  肋未族若苏厄在西默盎洞洞口碰上先知厄里亚……他问厄里亚:“默西亚什么时候来临?”

  厄里亚回答:“你去问祂吧。”

  “祂在哪里呢?”

  “坐在城门口?”

  “我怎能认出祂来呢?”

  “祂满身伤痕,与穷人坐在一起。其他人都一次过解开伤口,并包扎伤口。但是,祂每次只解开一个伤口,然后才包裹那伤口,且自言自语:‘或许有人需要我,所以,我必须随时预备好。免得耽误时间。’”(转载自犹太人议会短文“Sanhedrin”)

  这故事告诉我们,默西亚与穷人坐在一块,每次只包裹一个伤口,同时在等候别人需要祂的时刻。牧者也是一样,因为他的任务是让别人看到释放的第一道痕迹,所以他必须小心翼翼地包裹自己的伤口,同时期盼别人需要他的时刻。他蒙召成为负伤的治疗者,既要料理自己的伤口,也要同时准备治疗他人的伤口。

  他既是负伤的牧者,也是治疗的牧者,这两个概念正是我在这章要加以探讨的。

  

I、负伤的牧者 〗

  犹太法典的故事显示,正因为默西亚每次只包裹一个伤口,所以,有人向祂求助时,祂不用费时间预备,祂已准备随时施予援手。耶稣赋予这故事更完满的结局,祂藉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躯,带来了健康、释放和新生。故此,就像耶稣一样,宣示释放的牧者,不单要护理自己和别人的伤口,还要让他的伤口成为治疗力量的主要源头。

  然而,我们的伤口是什么呢?不同的人已用很多不同方式述说过,诸如“疏离”、“分离”、“孤绝”和“寂寞”等字词都是用以描述负伤状况的。或许“寂寞”一词最能描述我们当下的经验,所以也最能够使我们了解自身的破碎。牧者的寂寞尤其难受,因为除了承受现代社会的经验外,他还额外感到寂寞,那是牧职专业本身意义的转变所导致的。

  

1、个人的寂寞

  在我们生活的社会,寂寞已成为人类最剧痛难受的伤口。自我们出生,日渐加剧的竞争和敌对生活已导致我们对寂寞额外着意。结果,这种意识使很多人忧虑日增,拚命追求团结和群体经验。这也逼使人重新诘问,爱、友谊和弟兄姊妹之情谊可怎样让他们脱离寂寞,并得着亲密关系和归属感。放眼四望,我们可以目睹许多西方世界人士设法逃避寂寞的林林总总方式:心理治疗法,众多提供言语或非言语小组沟通技巧经验的机构,由学者,训练员和热心人士所赞助支持,让人分担共同难题的夏令会和研讨会,以及无数尝试营造平安言论和平安感受的宗教试验。这一切日益普遍的现象,全是一种痛苦挣扎的记号,人们要打破令人窒息的寂寞围墙。

  然而,我愈想及寂寞,就愈觉得寂寞这伤口跟大峡谷十分相似——在我们日常起居生活表面深深的一刀割切,已化成美丽缤纷和自我认识的无尽泉源。

  故此,我要郑重而清楚地说明,那看来像是不受欢迎、甚至可能令人困扰的事实:基督徒的生活方式并不消除寂寞,反而保护和珍视寂寞?视之为珍贵礼物。有些时候,我们似乎在竭尽所能避免痛苦地面对人类的基本寂寞,而容让假神抓着我们,从而得着即时满足和迅速解脱。不过,这份对寂寞的痛苦觉察,也许是一次邀请:要我们超越限制,望向生存界限之外。这份对寂寞的意识,也许是一份要加以保护和捍卫的礼物,因为我们的寂寞显示了我们内在的空虚;若我们错误理解这空虚,后果可以是摧毁性的,但对能承受这空虚甘甜的痛苦的人而言,却是应许处处。

  当我们不耐烦,当我们想除去寂寞,而过早设法克服所感受到的隔离和不足,我们很容易就会把人类世界与破坏性的期望连结在一起。我们忽略了早已深植脑海的直观知识,就是没有爱情或友情,没有亲密的拥抱或温柔的亲吻,没有群体、公社或团体,没有任何男女,能够满足我们脱离寂寞困境的欲望。这真理是那样的使人惶恐不安和痛苦不堪,以致我们情愿沉迷于幻想,而不愿面对生存的真相。所以,我们不断期盼,有一天,会遇上真正了解自己经验的人、会碰上令自己成家立室的女子、会寻觅到发挥一己潜能的工作、会读上一本解释一切的书籍,以及找到令自己释然的地方。当我们开始发现没有任何人、没有一样事物,能够满足十全十美的期望,这种不真实的盼想会驱使我们无休止地需索,并把我们推向苦毒和仇恨的边缘。

  许多婚姻触礁,正在于任何一方都不能满足另一方的隐藏期盼:另一半消除自己的寂寞。许多单身男女心存天真梦想,以为婚姻的亲密关系能驱走寂寞。

  当牧者满脑子这些虚假盼望和幻想,他就没法子宣称寂寞是了解人的泉源,也不能真正服事许多不理解自己苦难的人。

 

2、专业的寂寞

  牧者生涯的寂寞创口尤其教人难受,因为他不单分尝人类孤独的处境,却同时发现自己事业的影响力日趋薄弱。牧者的使命是宣讲人生的终极关怀:生与死、合与离、爱与恨。他急切渴想为人赋予生活意义。不过,他发现自己只是站在事件的边缘,人们只是在万分不愿意的情况下让他参与决策。

  在医院,牧者置身于婴儿呱呱坠地并病人咽最后一口气之间?可是,人们多是容忍他而多过需要他。在监狱,囚犯渴求释放,并难以感到自由,牧者置身其中,只觉自己是个内疚的旁观者,他的话语鲜有打动狱长。在城市,孩子在高楼大厦间嬉戏,老人孤独死去而无人记念,教牧人员的抗议无人重视,他们的要求在空气中回荡,无人回应。很多教堂都以救恩和新生命的金句为装饰,可惜它们跟商店差不多,只为安于旧状的人而设,这些人不会让牧者的话把他们的铁石心肠化为熔炉,好把剑炼成犁头、长枪打成镰刀。

  最痛苦矛盾的是,牧者本要成为人们生活的核心,却发现自己身处边缘,竟常常恳求也不得其门而人。他似乎与人们的行动、计划和策略商讨过程永远绝缘?根本没有天时地利人和可言;他只得在筵席过后,在城墙外与少数哭泣的妇女一起。

  数年前,我曾担任荷兰与美国之间航线上的牧者。有一回,我曾站在巨大荷兰远洋轮船的船桥上,那艘船正在设法穿越浓雾,进入鹿特丹港。雾十分重,事实上,连舵手也看不见船头。船长只得全神贯注聆听雷达站控制员讲解船只与船只之间的位置,且不时在船桥上走来走去,高声向舵手下命令。他突然跟我碰个正着的时候,就冲口大骂:“该死的,神父,不要挡着我的路。”正当我满怀无能和内疚地跑开,他又走回来跟我说:“你倒不如留在这儿,这次我可能真的需要你。”

  曾几何时,没多久之前,我们觉得自己好像船长,满是能力和自信;现在,我们却挡着别人去路。这正是我们的寂寞处境:我们无能为力,站在一旁,也许擦甲板的船员会喜欢我们?并跟我们饮啤酒消遣,然而,天气良好的时候,从没有人重视我们。

  我们寂寞的创伤委实太深了。由于分心的事务太多了,我们或许已忘掉这伤口。但是,当我们善意地,真诚地行事,也不能改善世界现况,当我们万般不愿意地被排挤到生活边缘,我们便知道创伤仍在。

  我们据此可以看到,寂寞之所以成为牧者的创伤,不单因为他要分担人类处境,也同时因为事业本身所独有的困境。他受呼召,要比他人更多关注和护理这个创伤。他因着对自己痛苦的深切了解,便能把软弱化为力量,且能够以个人的经验作为治疗的泉源,去医治那些在自己所误解的苦难黑夜里迷失的人。这个使命困难重重,因为对一个献身建立信仰群体的牧者来说,寂寞委实是难以承受的创伤,容易备受排拒和忽略。但是,牧者一旦接受和明了这痛苦,他就不需要否认这痛苦,而他的牧养工作便能成为治疗的工作。

  

〖 Ⅱ.治疗人的牧者 〗

  创伤怎样能成为治疗的源头呢?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因为我们要以负伤的心身来服事他人的时候,就该衡量专业和个人生活之间的关系。

  在某一面,没有牧者能在受助者面前隐藏自己的经验。牧者也不应该藏起自己的经验。即使一个医生私生活紊乱,他仍然可以是个称职的医生:但是,一个牧者若对自己的经验没有恒常和鲜活的体认,他就不能工作。在另一方面,我们很容易因着一种属灵风头主义而滥用负伤的治疗者这概念。牧者光在讲台诉说个人难处,对会众毫无建树可言,因为受苦的人只听另一个人说他也有同样的问题,根本得不着任何帮助。 “不要愁,因为我也有同样的郁闷、混乱和忧虑。”诸如此类的安慰并不能帮助任何人。这种属灵风头主义,只为小信的人加添毫无作用的信心,反而制造了偏见,而不是开拓新视野。敞开的伤口只传出恶臭,却医不了任何人。

  所以,要让自己的创伤成为治疗的泉源,并不需要人肤浅地公开个人痛苦,反而需要人常常甘心乐意意识到,自己的痛楚和苦难出自人类处境的深处,没有人能置身度外。

  对某些人来说,负伤的治疗者这概念也许是病态和不良的论调。他们也许觉得,自我实现的理想被自我整治的理想取代,本应受质疑的痛苦给浪漫化了。我想说明的是,负伤的治疗者这意念跟自我实践或自我实现等概念没有冲突,反倒令后者更具内涵。

  治疗是怎样出现的呢?很多词汇,诸如看顾和怜恤、了解和宽恕、团契和群体,都是用来形容基督徒牧者的医治任务的。我倒喜欢用“殷勤款待“(hospitality)这词汇;不仅因为这个词汇在犹太——基督教传统上源远流长,且因为它主要让我们对人类寂寞处境的反应的本质,有更丰富的洞识。殷勤款待这德行能让我们突破个人恐惧的狭隘,为陌生人打开家门,同时直觉地知道,救恩是以一个疲乏旅客的形式临到。殷勤款待使焦虑的门徒成为大能的见证者,使疑虑重重的主人成为慷慨的施赠者,使思想保守的宗派人上成为新意念与洞见的接受者。

  可是,我们今天已很难理解殷勤款待的含义。我们就像闪族游牧者,与很多寂寞旅客一起,他们寻求的是片刻的平安、一杯凉水和鼓励的表示,好使他们能继续追寻自由的奥秘之旅。

  殷勤款待既然有治疗能力,那么它到底需要什么条件配合?首先,主人要在自己家里安适自若;第二,他要为不速之客营造自由与没有惧怕的气氛。所以:殷勤款待涵盖两个概念:专注与群体。

  

1、殷勤款待与专注

  殷勤款待就是有能力注意客人。这是极之困难的,因为我们的心灵早巳为个人需求、忧虑和张力充塞,这些东西教我们不能放下自己而去关注他人。

  不久前,我遇上一位牧者。他跟我描述日常繁重的工作——教会工作、讲学、午餐和晚餐会?以及其组织的种种会议,然后,他带着歉意说: “不错……但是仍有很多难题……”当我问“谁的难题?” ,他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多少有点不愿意地说:“我猜——我自己的。”说句老实话?他那些不可思议的活动,大多数像是受着恐惧的驱使,他惧怕自己一旦静下来,就会发现些什么面对不了。实际上,他说:“我想,我为了躲避痛苦的自我关注而忙得团团转。”

  因此,我们发现,因着自己的意图,我们极难专注别人。一旦我们的意图变成主导,问题不再是“他是谁?”反倒是“我从他身上得着什么?”——如此,我们接着不再聆听他说什么。反而从他所说的,看看能够做些什么。接着,同情、友谊,知名度、成功、体谅、金钱和事业等尚未察觉而有待满足的需要,就会成为我们的关注,这样的话,我们便不是关注他人,反而是出于好奇,把自己一套强加他人身上。

  任何人想要不怀私心地关注他人,他先要适然自在——即是他要在自己内心找着生命的中心。专注导引我们走向默想与默观,所以是真正殷勤款待的先决条件。当我们的心灵浮躁不安,当我们受着千万种不同而又彼此冲突的刺激干扰,当我们为着这个世界的人、意念、忧虑而心不在焉,我们又怎能创造空间,让他人可以自由进入而毫不觉得自己冒昧?

吊诡的是,出于谦卑而不是出于自怜的隐退,有助我们塑造空间,让他人保留自我、按个人需求来找我们。苏黎世容格学院的研究主管詹姆斯•希尔曼,谈及辅导时说:要他人坦诚说话,辅导员要隐退。我必须隐退,让他人有空间……这种退让而不出迎,正是专注这行动的极致,在钦湛的犹太神秘教义可见这模式的踪影。天主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所以处处都在,祂充满全宇宙。那么,创造又是怎样成就呢?……天主必须隐退以成就创造。祂藉着专注创造了“非祂”,即他者……在人类来说,我的隐退能帮助他人现身。

可是,人的退隐是个非常痛苦和寂寞的过程,因为这过程逼使我们直接面对个人光景,不管好丑也得接纳。当我们不怕进入自己的中心,并注视自己灵魂的悸动,我们就会知道,生存意味被爱。这经验告诉我们,由于我们生于爱,所以就只能爱;由于生命是礼物,所以就只能施予;由于我们被心肠更伟大的神释放了,所以就只能让他人得自由。当我们在自己心火的中心找着生命下锚的地方,就能让他人进入为他们而设的空间,容让他们从容地跳他们的舞,唱他们的歌、说他们的话。那么,我们的存在,既不是威胁,也不是麻烦,反而是既可亲又教人无拘无束。

  

2、殷勤款待与群体

  牧者若能处理自己的寂寞;并能安恬自在,那么他就是好客的主人。他给客人友善的空间,让他们有自由来去、亲近和疏远、休息和嬉戏、说话和静默、进食和禁食。吊诡之处在于,殷勤款待就是营造一个空荡荡的地方,让客人找着自己的心灵。

  为什么这是医治的工作呢?这样做是有治疗意义的,因为人的幻象可被消除,人根本不可能给他人完满人生。这做法是有治疗意义的,因为当事人的孤寂和痛苦没有被消除,他反而受到邀请去辨认其孤寂,好叫他能跟他人分担。很多人饱受生活煎熬,就是因为他们焦躁地寻求某个人、某件事或某次相遇,好叫他们的寂寞能够消散。然而,他们一旦步进真正好客的居所,就会发现自己的伤口不该被视为绝望与苦毒的源头,却该被看成记号——他们要顺从自己伤口发出的声音,继续前行。

  由此,我们对牧者所能提供的帮助有了一个概念。牧者不是医生,医生的主要工作是消除人的痛楚;牧者却是加深人的痛苦,使痛苦达到可以分担的地步。有人带着寂寞来找牧者的时候,他只能期望自己的寂寞得着了解及体谅,以致他不用再逃避寂寞,反而能接受寂寞为人类基本光景的一种表现。若一个妇女深受丧子之痛折磨,牧者的职事不是安慰她,告诉她家中仍有两个漂亮健康的孩子;牧者应有勇气帮助她理解,孩子的死亡显示了她有限的人生,他与其他人都面对着同样处境。

  或者,牧者的主要任务是阻止人因错误的原因而受苦。很多人因着错误的假设受苦,他们的生活建基于这假设上。他们的假设是:恐惧或寂寞是不应存在的,迷乱或疑惑是不该有的。但是,这些苦难一旦能被理解为人类处境不可或缺的创伤,我们就可以满有生机地处理它们。所以,牧职是一项非常具挑战性的工作,它不容许人活在永生不灭和完满无憾的幻象中,反而不断提醒他人,他们是会朽坏和破碎的,不过,也同时告诉他们,一旦认清这处境,释放就随之而来。

  没有牧者能拯救任何人。牧者只能献上自己,以作为恐惧者的向导。然而,吊诡地,就是在这引领之中,盼望的头一个记号就出现了。情况之所以如此,正因为人一旦理解已分担的痛苦为释放的方式,痛苦就不再教人瘫痪,反倒叫人得着动力。若我们日渐了解,我们不必逃避痛苦,反而可促使痛苦成为对生命的共同追寻,那么这些痛苦就会由绝望的表现化成盼望的记号。

  藉着这共同的追寻,殷勤款待进而形塑了群体。当殷勤待款建基于共同的认信和盼望,它便创造了群体,就这样,殷勤款待形塑了群体。这共同的盼望接着引领我们跨越人类一体的界线,走向上主,上主曾召唤选民离开奴役之地,进入自由地土。上主的召唤模塑了他的选民,这正是犹太——基督教传统的精髓。

  基督徒群体之所以是医治的群体,不是因为创伤治好了、痛苦减轻了,而是因为创伤和痛苦变成了新视域的窗户和机遇。互相坦诚倾诉强化了彼此的盼望,互相分享软弱变成了一个提醒,一股全备的力量正来临。

  若寂寞是牧者的主要伤口,殷勤款待正好能化这伤口为医治的泉源。专注可令牧者不以自己的痛苦折腾他人,并能让他接纳创伤,视之为自己及邻舍处境的启老师。只要痛苦得着分担,群体就会茁壮成长。这种分担不是教人窒息的自怨自艾,反而是对上主的救赎应许的体认。

  

〖 结 语 〗

  在这一章的起首;我引述了肋未族人若苏厄的故事。在故事里,他问厄里亚:“默西亚什么时候来临?”这个故事尚有重要的结尾。厄里亚向若苏厄说明,怎样可以在城门口找到坐在穷人中间的默西亚后,若苏厄就走到默西亚跟前,对祂说:

  “我的主,我的老师,平安与祢同在。”

  默西亚回应道:“肋未之子,平安与你同在。”

  他问:“主什么时候来临?”

  “今天。”祂答道。

  若苏厄回到厄里亚那里,厄里亚问:“祂跟你说什么?”

  “祂真的骗了我,因为祂说:‘我今天来。’祂却没有来。”

  厄里亚说:“祂对你说的是:‘今天该听从祂的声音。’”(957)

  即使我们知道自己受召为负伤的治疗者;却仍然难以承认治疗必在今天出现。因为我们正活在创伤随处可见的世代,寂寞与隔绝几乎已成为日常生活的主要经验。我们不得不大声疾呼,盼求一位释放者,好能挪走一切不幸;带给我们公义与和平。

  然而,要宣告释放者坐在穷乏人中间,要宣告创伤为盼望的记号,要宣告今天就是释放的日子,倒是很少人能胜任的。但是;这正正是负伤的治疗者的宣告:“主来了——不在明天,是今天;不在明年,是今年;不是在不幸过去之后,是在痛苦之中;不在别处,是在我们现在站着的地方。”

  接着,祂以挑战的语调说:

今天该听从他的声音:

不要再象在默黎巴那样心顽,

也不要象在旷野中玛撒那天!

你们的祖先虽然见过我的工作,

在那里他们还是试探我,考验我。(957-9)

  假如我们真的聆听这话,并相信牧职是个盼望的记号——因为这使我们看见默西亚降临的第一道光,我们就能使自己和别人都了解,我们本身已经拥有所追寻的泉源。如此,牧灵工作就真的能够成为永活真理的见证——那现在叫我们受苦的创伤,日后会向我们显示,这正是天主暗中展现新创造的地方。

总 结 ——向前冲刺
 

在这书的最后一章,我曾经如此描述,要是牧者愿意以自己受伤的处境作为他人治疗的源头,那么,他要以殷勤款待作为主要的态度。教人乐观的是,这种态度的影响已在不同客旅的身上呈现出来,他们都是受到来者不拒的牧者所接待的。那个老农夫夏利逊先生,在医院非人化环境里迷失了,既怕死又怕生;内向、无父辈和忐忑不安的一代:以及那些在散裂与误置生存状态之中、追寻新的不朽形态的人——他们全都在要求自由的空间,好使他们在其中一无所惧地活动,并发掘新方向。

  当“效法基督”不意味活基督所活过的一生,反而是像基督诚心真意地活祂的一生,来活你的一生,那么,一个人就能有很多方式与形式来做基督徒了。牧者正是那个能够促使这追寻成为真实的人,他不是站在一旁,扮作没所谓的屏风或无私的观察者,反而要成为基督活生生的见证,让一己的追寻成为他人的帮助。这种殷勤款待的精神,除了要求牧者知道自己的立场,并知道为谁而这样外,还要他容让别人进入他的生活、靠近他,查询他们的生活与他的怎样相连。

  没有人能够预言这样做会招致什么后果,因为每逢主人容许自己受客人左右,他就冒多一次险,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会受到什么影响。然而,就是在共同的追寻和共同承担的风险中,新意念才得着孕育,新视野才得以揭示,新道路才愈来愈清晰。

  我们不知道两年、十年又或二十年后身在什么地方。然而,我们能够知道的是,人在受苦,而痛苦的分担能使我们迈步向前。

  牧者的使命就是令多数客人相信这种向前的动力,以致他们不停滞,反而愈来愈渴想前进,坚信人类及其世界的释放,终有一天来临。

 

——全 文 完——